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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兩手空空。
沒頂的倦意忽而傾瀉,帝宮之外廣闊的天幕漆黑得沒有哪怕一顆星斗,太后年輕的面容美麗卻又毫無生機, 唯獨蒼老的目光可在此刻投向高不可攀的宮牆之外。
那裡……是她從未親眼見過的潁川侯府。
同樣的夜晚,方獻亭左右亦是無人。
陰平王府熱鬧的宴飲舞樂傳得幾條街外都能聽見, 相比之下侯府實在靜默得有些蕭條了;他也知道衛弼今夜緣何擺出這樣的陣仗, 無非是在提醒他早做決斷與之聯手,否則便要與施鴻杜澤勛走得更近、將南境兩鎮都圈至自己治下。
「你既看得如此明白,如今又因何猶疑不決?」
方氏在金陵的府宅雖是新建、但制式構造卻大多參照長安舊邸,這是下面人辦事的巧思, 於受用者而言卻不知是憂是喜;後園中修了一座與父親自絕那晚極為肖似的石亭,此刻他獨坐其間恍惚又聽到燙酒的小爐發出吱吱的聲響, 一側首,父親便在身邊這般嚴厲地問他。
「你這人……」
他尚未來得及答、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對方,抬目一看才見是母親從石亭的另一邊行至父親身側坐下,神情嗔怪栩栩如生。
「才說後悔過去待他苛刻,如今一見老毛病又犯了……」
說著抬手要為父親倒水,石案上的酒爐倏爾消失,杯盞內只有一片淡淡的茶香。
「不許喝酒了,你的傷還沒好呢,」母親又對父親板起臉,過片刻大約又想起他當初獨酌服毒之事,眼眶隨即泛起一陣紅,「……以後都不許再喝。」
父親是一貫拿母親沒法子的、何況此刻她又要哭,於是只好一邊嘆息一邊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哄慰:「不喝了,我都聽你的……」
母親對這話大約是滿意的,但還是繼續以袖遮面假哭了一陣,泰半是拿捏父親的手段、其實並沒有什麼眼淚,過一會兒又耍蠻道:「那你也不許再逼貽之——他很累了,你便讓他喘一口氣……」
這回的招式卻不甚管用,父親的目光重又落回他身上,語氣格外幽深,說:「所以他才需要助力——水無常形人無常態,衛弼不會永遠是你的敵人,現在你需要他。」
「可是疏妍呢?」
母親有些著了急,開始同父親爭辯。
「你沒見過那個孩子,我見過——她很好,真的很好,知書達理意質沉靜,與貽之十分般配——我還親自去她外祖家下過聘,許諾過會三書六禮迎她進門……」
「何況貽之那麼喜歡她……你該親眼看看,他們在一起時他……」
「那又如何——」
父親勃然變色、竟罕見地打斷了母親,威嚴的目光卻只牢牢鎖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的憤怒與失望從來都只是針對自己的。
「為了守她一個,其餘事你便都不管了?」
「沒有洛陽派的支持你該如何平定南境?去興兵?去打仗?施鴻杜澤勛只是一個開始!若所有藩鎮都隨之作亂你該如何應對?新政和中原戰事呢?你該如何給天下人交代!」
「方貽之,你是先帝託孤的輔臣!是方氏一族的主君!你從來都不只是你自己!」
「你難道不知道戰爭的殘酷麼?還是你已經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
陡然嚴厲起來的逼問震耳欲聾,上梟谷內瀰漫的烽火黃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視線,他走過滿地屍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無名的衣冠冢,最終被一人用鮮血淋漓的雙手狠狠攥住,聽到對方狀若瘋癲地嘶喊:「方貽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只是一場婚約罷了……」
父親的目光變得越發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與他一樣的場景。
「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軍枉死……難道你不明白孰輕孰重?」
「何況即便你拒絕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無法改變了……你姐姐已經辜負了先帝一次……難道你,也要罔顧綱常背叛於他麼?」
迴環的質詢令人啞然,原來一個字也可以有千鈞重、眼看就要生生墜斷他的喉嚨,下一刻有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他回頭無聲看去,只見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淚流滿面地站在自己身邊。
「貽之……我做錯了……」
她絕望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
「可是我……錯不起……」
一切都是似曾相識,金雕玉飾的鎖扣原是這般嚴絲合縫,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陣冰冷、像是母親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淚,好像也無計可施而為他一哭。
「我說過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父親的嘆息也變得有些悲涼了,依稀也與十年前於瀟瀟夜雪中與他訣別時一般隱忍。
「不要回頭看,也不必向外求……」
「你只要記得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
他忽而有些茫然,卻不知所謂「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許他只是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十年一夢倏然成空,其實他在很久之前就已體無完膚千瘡百孔。
「我……」
他終於開了口,聲音里隱藏著微不可察的嘶啞,可開頭之後卻又不知如何接續,也許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連這個「我」字都是錯的——他不該有「我」的,打從「獻」、「貽」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不會有,無論如何卓著的功業在此二字面前都會顯得尋常平庸,相反只要一點點私心污跡便能讓人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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