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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穆靈巧地指揮宮人搬來小案置於廊椅前、又將中郎將帶來的佳肴一一從食盒中取出擺好,江南酒釀淡淡的香氣再次盪開,那一夜的月色的確溫吞又明亮;宋疏妍本不想動筷、心底同那個坐在自己身側的男子有些微妙的齟齬,可屬於故鄉的舊跡終歸惑人,大約那時她也感到了一些孤單吧。
舉箸夾了一片薄薄的鮓脯入口,鮮香甘美的味道立刻在舌尖悄悄漫開,其實與孫媽媽的手藝仍相去甚遠、可在那一刻卻竟圓滿得教人無話可說——她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時,外祖母亦慈眉善目地坐在她身邊,溫柔的手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輕輕慨嘆:「我們鶯鶯,怎麼許久不回家了呢……」
她忽而就想落淚,不知怎麼竟感到百倍的委屈和悲傷——她真的很想回去,整整八年沒有一刻不想從四面高聳的宮牆中逃離,可有些選擇一旦做了便無法回頭,她的一生亦沒有哪怕一刻由得自己做主;南渡途中也曾默默望向錢塘的方向,明明不過幾日車程卻像與她相隔千山萬水,何況她知道即便回去了一切也是物是人非,所謂故鄉從不是指一個地方、而只是有故人作伴的一場美夢罷了。
「母后可要飲酒?」幼主亦嘗了一塊鮓脯、卻大約並不很喜歡那種鹽漬的味道,錢塘梨花春清淡的香氣倒頗得他心,此刻便著人斟了半杯遞到母后手上,「畢竟是壽辰,且飲一杯吧。」
她心潮起伏尚不能平,或許那時飲酒也正是最好的,接過之後一飲而盡、又令夕秀斟了滿杯,笑道:「確是好酒。」
她也實在變了不少,明明過去淺抿一小口都要咳個不停、如今卻喝上整杯都面不改色,滿飲過後又叫人添,已是第三杯了;夕秀順從地執壺上前,卻還未近身便見君侯抬了抬手,他那時正低眉看著坐在自己身側不遠處的女子,神情在一貫的疏冷外又夾雜絲縷難以言說的微妙情致。
「春熟之酒性溫,貪杯卻亦傷身,」他低沉的聲音就像水榭之外將謝的瓊英一般含蓄,「便是生辰也不宜多飲。」
夜風正在那一刻吹起,滿枝的繁花都隨它簌簌而落,幽幽的暗香撲鼻盈袖,飄零的花瓣亦在水面上盪開小小的漣漪;宋疏妍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只覺得他當時的語氣有種過分的熟悉,好像十年前在湖州驛館隔門相對一般朦朧,往後一步是守禮尋常,往前一步是孟浪逾矩。
她在含混的酒香中抬頭看他,又在對方深邃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明明那時他已不再開口說話、她的耳邊卻還迴響著那聲稀罕的「生辰」。
——這會是巧合麼?
所有人都稱今日是她的「壽辰」,偏偏只有他換了一個說法,一字之差就將她帶回了過去,仿佛她不是如今這個地位輩分都高得可怕的「太后」、而只是及笄之年在錢塘與思慕之人同游湖心的少女。
……他總是這樣的。
知曉她心底最隱蔽處不足為外人道的酸楚……同時,又對它似有若無不即不離地關照呵護。
她別開了目光,眼熱的感覺卻反而更強烈,原來人無論多大脾氣都是一樣的,不被哄的時候怎麼都好,一旦察覺被人在意反而就想折騰出什麼動靜;左右的宮人都很懂事,知曉如今君侯權勢滔天、便連天家的體面尊榮也都來自於他,於是自然順著他的意思不敢再給太后斟酒,水榭之內一時也靜默下去了。
那樣的安靜她最喜歡,柔和的月色同樣助長人的脆弱,告訴她只偷偷難過一下也無傷大雅——她不肯再看他,半低著頭的樣子像在鬧彆扭,可其實目光卻在他的影子上流連,她想伸手碰一碰、就像那日在船艙中那樣,可惜今夜四周都是人,怕是不能遂願了。
她暗暗嘆了一口氣,將小小的遺憾留在心底,他卻忽而起身親自從宮人手中接過酒壺為她添了一杯新酒,落座時離她比方才更近,雖則彼此實際還隔著兩尺遠,地上的影子卻已悄悄緊密相依。
啊……
她有些恍惚,一時也難分辨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後來卻又覺得答案已不重要,月影之下隱晦的秘密已是他給她最好的生辰禮——她收下了,儘管暗地裡還有許多悲傷和不甘心,眾目睽睽之下的犯禁依然如此盡興,世上無人知曉他曾在這個月夜如何輕易地填滿了她的心。
她飲盡了他親手斟的酒,又在放杯之時拿捏著分寸輕輕側過了臉,地上的影子不像她本尊一般小心翼翼、已然堂而皇之地倚靠上了男子的肩膀;他亦微微側過臉,板正的模樣照舊不苟言笑,可他的影子卻在她額前落下一吻,那麼溫柔又憐惜、仿佛她還是他名正言順真心喜歡的女子,微妙的偏差是月光施捨的饋贈,唯獨在這一刻疏離也能變成纏綿的親密。
她的眼淚都流到心底了——
三哥你知道麼?
這是我第一個……有你陪在身邊的生辰。
第110章
這廂水榭之內其樂融融笙磬同音, 那廂繁華之外的洗粹宮卻是寂寥無人冷冷清清。
此處正是天子生母太妃董氏的寢宮,離御園不過百來步遠、若是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宮人往來間杯盤相碰的清脆聲,湖畔一側的燈火徹夜長明亮如白晝, 誰都知曉今日是那位宋氏太后的壽辰,幼主為哄她高興還專程大張旗鼓重修了一座梅林。
梅林……
董嫻在黑暗中獨自倚在窗口遠眺水榭, 眼前難免又浮現當初先帝在洛陽為那個女人修築的玉妃園, 同樣的花似紅雲落英繽紛,同樣的珍之重之榮寵無雙,憑誰見了都要嘆為觀止萬般艷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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