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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龍袍下的雙手緊緊攥起青筋迸發、指甲深深刺進血肉留下新鮮的傷口,他卻仿佛全然感覺不到痛、又仿佛是狂熱地愛著被凌丨虐的感覺,慘白的臉色宛如死灰,那一夜的大雪實在寒冷得教人不堪忍受。
「陛下……」
「熹兒……」
身邊幾人都圍攏著他,好像他最金貴、好像都將他視作世上最緊要的人,他的眼裡卻只有遠處那兩個模糊的人影,直到他們依依不捨地分開、直到他親封的親勛翊衛羽林中郎將護送著他的母后一同消失在鵝毛般飄飛的大雪裡。
他這才緩緩收回自丨虐般的目光,生母在身後卑怯地注視著他、仿佛仍在期待他能心軟喚她一聲「母妃」,王穆的擔憂亦做不得假、好像唯恐他此刻就被傷得支離破碎。
他只覺得麻木,掌心的鮮血順著指尖一滴滴墜落、融在城垣之上薄薄的積雪裡,恰似一朵朵在雪中盛開的梅花,原本該是他眼中世上最素麗清白的顏色,此刻卻也沾上泥、變得髒污不堪了。
陳蒙沉默地注視著自己一手教養長大的少帝,看著他的心被人毫不顧惜地碾成齏粉揚在風裡,看著他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筋脈被一根根挑斷,看著他原本希冀尚存的眼睛徹底黯寂下去、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然後……
……升騰起無邊的仇恨與血腥。
第165章
那場大雪後來一直斷斷續續下到元月。
人都說瑞雪兆豐年, 可在江南似這般的異象卻不多見,河湖結凍久不能消、田間道旁皆積厚雪,一些州縣鬧出了災情、朝廷自當賑濟撫恤, 原本便極度空虛的國庫終於被掏得徹底見了底,今歲宮中甚至連一場除夕夜宴都張羅不起了。
宋疏妍因此焦頭爛額, 而年關過後各方節度請撥糧餉的奏疏又一股腦兒遞到了尚書台, 朝廷的狼狽無法可解,便連一向心志堅強的中書舍人都難免在鳳陽殿隨侍時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
「太后……」
許宗堯的語氣透著惶恐與試探。
「事已至此……未若還是准允各方自籌糧餉吧。」
這「自籌糧餉」的主張當初施鴻杜澤勛在南方鬧事時便提過,方獻亭堅決不許、便是為防帶兵之將權力過大脫離朝廷掌控,可如今若不許他們手握財權、幾方軍隊即刻便要無粟可食無衣可穿, 屆時邊境誰來守衛?難道要放任胡虜長驅直入兵臨城下?
她答不出, 當時便就保持了沉默, 那樣的安靜是妥協也是潰敗,許宗堯知道, 他們的女君本不願飲鴆止渴剜肉醫瘡。
「只是一時的……」他違心地說著自己也知是絕無可能的話, 「待今歲之困一解,明年便將財權收回——」
——收回?
放權容易收權難,已經嘗到肉味的虎狼如何還能甘心再作圍欄之內的羔羊?抱薪救火的結果只能是引火燒身, 這個國家會在她的手上支離破碎。
「速著戶部再論增稅之法,」她微微垂下眼睛, 聲音亦較平日更輕弱些, 「過幾日朝會眾卿複議,若無什麼不妥,便早些施行下去吧。」
增稅……
這確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只是眼下江南民怨已起、罕見的天災又讓一切雪上加霜, 若此時再增收賦稅讓百姓背負更沉重的負擔,那……
「各方節度要征糧餉, 無非也是搜刮民脂欺凌百姓,」猶疑之際女君的解釋已經到了,她大約的確將他視作腹心之臣,情願多費口舌答他所惑,「與其在民怨之外再惹兵戈,未若還是由孤來做這個惡人罷。」
……她是對的。
若放任各方節度自行徵稅,其中虛瞞之數恐難以計量,百姓很可能被奪走更多東西、最終卻只有地方大員中飽私囊;倘若他們羽翼漸豐、此後試圖作亂分裂國家,那麼朝廷便要再次派兵鎮壓,兵連禍結只會讓百姓遭受更多苦難,朝廷增稅是無計可施下最沉痛無奈的辦法。
「太后……」
許宗堯又替這個女子難受起來,宋疏妍卻知曉自己的私心、有時也愧對這位臣子純澈的忠信——她已動了要和方獻亭一同離開金陵的心思,那一夜荒唐過後總不免時時留意自己的身子,人只有這種時候才能最誠實地面對自己,她發現在那些忐忑不安背後心底最大的盼望仍然是能和他有一個孩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她大約是真的有些痴心吧。
而她想自己既然要走、便不能留下一個爛攤子給熹兒收拾,她要替他扛下儘可能多的罪責、替他鋪平儘可能長的前路,說到底她本心裡早將那個孩子看作是自己的親人,凡能替他做的事……她都願竭盡全力。
元月未出十五,增收賦稅的政令便在江南廣為流傳,百姓怨聲盈路悲聲載道、申斥朝廷無能之至無恥之尤,對外無法平定中原、向內只知魚肉黎民,今歲的雪災便是上天震怒降罰於世,若再不除去那禍國殃民的垂簾太后、大周便當真要被一個喪盡天良的女流之輩拖垮了!
諸般謾罵充斥市井,仿佛人人都親眼瞧見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太后是如何惡貫滿盈,無人會去探求事實背後的曲折原委,或許在那兵荒馬亂的世道能顧得保全自己已是世上萬幸。
台城中的風漸漸也轉了方向吹,宮人們想著太后如今聲名狼藉、母族宋氏又被她自己開罪得不像樣子,如此註定不得長久、往後也難在這帝宮中立穩;後來又聽說一向與她親近的少帝近來也不常去扶清殿走動、反倒常在洗粹宮與自己的生母太妃董氏共膳同食,遂越發認定宋太后撤簾之日已近,不願再去近前賣乖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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