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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衛錚在想些什麼?
他一直怨他厚此薄彼、無論如何懇切相邀也不肯與他並肩偕行,實則那時只要他肯拉他一把他便不會被大勢步步逼入窮巷——他焉能不知舅父心術不正貪權慕祿?又豈能甘願向胡人搖尾乞憐屠戮子民?只是時也命也……他被推搡著走到如今,也只能借裝瘋賣傻苟且度日。
他並不貪生,可又的確無顏去死——他該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父皇?又該如何面對衛周的列祖列宗?他們都會痛斥他是勾結外族的不肖子孫、是毀去社稷基業的千古罪人!——他只能無所不用其極地曳尾於塗中,抓住哪怕任何一點微茫的機會來贖還這滿身永世無法清償的罪孽。
「現在我不求你救我……」
他的眼淚滴落在他臉側,也許窮盡一生他們都無法說清此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對方究竟是敵是友。
「……只求你救救大周。」
「衛欽不能沒有你……你要替他抵擋突厥和鍾曷,替他穩住那些節度使,再替他安撫群臣萬民之心……」
「天下已經大亂了……方貽之,只有你還能夠挽回……」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已是歇斯底里,痛苦的嘶喊過後像是脫了力、終而雙膝一軟跪在他面前——一個生來只跪天地父母的帝王之子,那時那刻,跪在了自己的臣子面前。
——世人不會知曉他為救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表面對突厥王庭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甚至為取得他們的信任而親自動手殺了數以百計的神略俘虜,他被那些蠻夷恥笑為沒了骨頭的喪家之犬、只能靠跪在地上舔他們突厥人的鞋換取一線生機;他不在乎,他們對他越輕蔑便越不會對他設防,所以那日他才有機會趁亂派人救走方獻亭,並另找一具與他身形相仿的、被燒得辨不清面目的屍首換上他的鎧甲偷天換日,他冒著被拓那和鍾曷斬殺的風險暗中安置他並為他療傷,哪怕只有半點機會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至死不肯放棄。
他一定要送他回去。
他一定……要讓他代替自己收拾這一地殘局。
——可誰又會知曉那時方獻亭心中所想?
他是敗軍之將,與他同赴戰場的一萬神略同袍都已葬身火海,他又如何能獨自偷生而棄他們於不顧?
這是為將者的恥辱。
……亦將是讓他一生深以為愧汗顏無地的罪孽。
「天下人皆斥逆王無德而頌我之功勳,卻無一人知曉當年上梟谷中的真相……」
此刻望山樓內月光如洗,世間一切污穢都將在它面前無所遁形,冰冷的寒風吹得人心底結冰,有一刻宋疏妍又恍惚錯覺他穿上了一身將要離她遠去的白衣。
「我從不是什麼轉死為生如有神助的英雄……」
他苦笑著,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狼狽的自嘲。
「……只是一個借敵寇之力獨自偷生、又未能告諸天下而妄擔虛名的無能之人罷了。」
他說得很艱難,相識以來頭一次她感到他在迴避她的注視,也或許他迴避的不是她、而僅僅只是他內心對自己的審問;她的心一瞬痛極,不明白為何一個已近盡善之人仍要在漫長的八年中遭受如此沉重的罪己,下一刻終於忍不住再次伸手緊緊抱住他,那滿是傷痕的身體於是總算在她懷中了。
「不是這樣的——」
她拼命搖頭,竭盡全力試圖驅散他荒謬的自鄙。
「你從未與逆王勾結,更從未想過棄三軍而獨活!——你一直同他們在一起,東南防線本不必你親自去補、可你還是去了,衛錚救你是他良心未泯,亦是他明白只有你能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
「他說得對!先帝需要你,沒有你大周在太清年間就亡了!百姓敬方氏重於天家,敬你更甚於陛下!你是為了社稷才無法將一切公之於眾,否則世人若憫逆王之哀、這場仗日後又該如何打下去!」
他不說話,只有斑駁交錯的傷口在替他訴說這半生的辛苦,她的心像被揉進了一把碎石、每一次跳動都被磨傷得更重更痛——她怎麼竟會如此粗心?直到今日都不曾主動問起過這樁埋沒八年的隱秘!他獨自背負了如此之久,那道道無形的傷口又該已潰爛成了什麼模樣?
她不敢想,在他懷裡流淚流得更凶,拭淚時再次看到他心口那個用尖刀刺下的「歸」字,即便已過去數月也依舊如新刻般鮮血淋漓殘忍可怖;她小心翼翼地輕輕觸碰,感受到他的心跳正在強烈地撞擊胸膛,真實的生命是那麼熾熱又痛切,讓她不敢設想如果當初他未能從那片地獄生還如今的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不能沒有他的。
這世上的很多很多人……都不能沒有他的。
「你為何總要如此苛待自己……」
她悲傷地問他,將自己多年來替他感到的冤屈一一說出了口。
「難道你連求生都是錯的?」
「難道你連保持沉默都是錯的?」
「難道你連做幾日尋常人都是錯的?」
「人何以為神?又如何能時時刻刻都做眾口傳揚的英雄?」
「……你已為旁人做得夠多了。」
「三哥……你一直是乾淨的。」
第146章
這些話她憋得太久了, 從十數年前初遇相識憋到如今,此刻總算酣暢淋漓說了個痛快,其實也分不清自己那時究竟在感到憤怒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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