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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的一聲並不響亮,卻清清楚楚將「太后」置於「天子」之前,這是給足了她垂簾的底氣,更是再次於天下人前擺明了方氏一族的立場;滿朝文武無一敢在君侯跪時站著,遂紛紛隨之下拜叩首,高聲應和:「臣等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山呼之聲在空闊的祭壇間迴蕩,令人聞之氣血翻湧壯懷激烈,宋疏妍不疾不徐層層步上御階之頂、繼而回身俯視群臣,俄而緩緩開口:「眾卿平身。」
百官依令而起,又隨之祭拜天地宗廟,不知何時七年前那個孤身嫁入東都的宋氏嬌娥已搖身一變成了身著袞冕比肩天子的一朝太后,而往後這個國家將在其治下變成怎樣一番模樣……此刻卻是無人知曉。
大祭繁瑣耗時甚久,回宮已是酉時過半。
大殿之內燈火通明,太常寺也是難得在御前顯示一番身手,儺舞盛大驅邪除祟,此後方才有優人進演開宴賀歲;離亂紛擾的太清年終將就此走向終結,而明日便是幼主光祐年號的首日——「光」即光復,「祐」為天佑,原來那時的大周仍未放棄還於舊都的執念,天下人亦都還做著柳暗花明盛世復來的美夢。
與此同時此夜還是君侯的慶功宴,前段日子攜重禮至潁川侯府又不幸被方大公子輕飄飄擋回來的若干朝臣此刻終於抓住了機會,個個手捧金杯躬身湊至君侯左右敬酒,方獻亭來者不拒千杯不倒,自開宴後應酬便沒有停過;宋疏妍坐在高處將殿中光景盡收眼底,偶爾餘光看向那人、難免也思及過去在江南的舊景,暗想他真不愧是將門武侯,竟能把酒當水一樣喝,怪的是如此竟也不顯得粗野,反有種優柔溫文的雅致。
——只是她記得他並不喜歡口味含混的酒,過去的西都新豐酒當頗合他意,如今這除夕必喝的屠蘇椒柏酒又是否能順他的心?
她拿起酒杯輕抿一口、辛辣的怪味立刻盈滿口鼻,她卻還是仰頭一飲而盡,滿頭沉重的珠翠壓得人有些喘不上氣;身旁的幼主見狀似有些憂慮,連忙便附身過來勸:「母后少飲些吧,仔細喝醉了……」
她低應了一聲,不知何故那時眼底竟有些許難得的笑意,大約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往事、整個人瞧著比平素更溫柔;衛熹看得怔愣、心中感嘆母后果然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下一刻又見她笑意斂去,大概那些歡喜也不見了蹤影。
范相來向她敬酒,身邊難得沒有陰平王的身影,據說他們父子被方獻亭敲打得沒了脾氣、今日除夕夜宴也稱病推辭閉門不出;范玉成素識時務,如今看風向轉了便要對自己曾欲下殺手的太后示好,宋疏妍將這些臣子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願與洛陽派鬧得太僵,遂也接了這杯酒,面上假作一笑泯恩仇。
——原來人生際遇總是循環往復的。
幼時她在宋家忍的是父親和繼母,如今換到帝宮裡忍的又變成這群朝臣了。
她心底自嘲一笑,在范玉成離去後漠然回頭,那一時卻倏然撞上方獻亭的目光——他正望向她,幽深的眼似古井無波,在與她對視後眉頭微微一緊、隨即又面無表情地低頭拿起了酒杯。
她微微一愣,心像被針刺了又像被火融了,恍惚間亦想起不少舊跡,感嘆這個男子一生帶給她的感受都是這般又痛又暖。
——就譬如那一次。
七年前他歸朝後……與身為皇后的她遙遙相對的那一次。
第96章
那大約是太清三年秋。
六月帝後大婚為東都鍍上一層難得的喜色, 次月西北大捷突厥敗退更令被逼至懸崖之畔的王朝獲得片刻喘息之機,布衣百姓歡欣鼓舞喜極而泣、文人士子揮淚提筆撰文無數,唯獨她一人如墜冰窟不寒而慄, 卻不知宿命何以待她刻薄殘酷至此。
……他回來的那幾天洛陽一直在下雨。
九月深秋霜寒雨冷,原來東都氣候也不比長安更和煦, 彼時她剛入帝宮尚無參政之權、在前朝大賀時甚至不能獲准出後宮去遠遠看他一眼。
「娘娘……」
朝華和夕秀打從那時起便在她身邊伺候, 兩人都是靈巧體貼的丫頭、據說是天子命中貴人王穆親自代為挑揀送至中宮的,那時大約也都瞧出她臉色異常難看、張羅著要為她去太醫署請醫官。
她們固然很好、卻不能像墜兒那樣與她貼心貼肺,既不知曉她與那人曲曲折折的過往、又不會當真一心為她籌謀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綻,當時便只答了一聲「無妨」, 又說:「……本宮只是想念兄長了, 不知他是否也已隨軍歸朝。」
中宮中人皆知新後出身、更知她有位大義凜然投筆從戎的庶兄, 此次大破突厥立下戰功、想來這幾日便要受封領賞青雲直上了。
朝華夕秀聞言皆笑,寬慰她說宋將軍大戰歸來必有後福, 她勉力提著僵硬的嘴角應和, 一顆心早被苦水浸了個透;當夜天子至她宮中用膳,一張久病的臉都因大勝容光煥發,席間未有一刻不提起那人, 一聲又一聲的「貽之」活像淬著毒的利箭把她傷到千瘡百孔。
「陛下……」
她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難以抑制地顫抖。
「臣妾……臣妾想見哥哥。」
衛欽卻並未因其逾禮而感到什麼不悅, 一雙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聽了她的話甚至歉疚地點了點頭,說:「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慮——你與你哥哥應也有年余未見,明日朕便准他入後宮來拜見——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會少了給他的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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