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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妍……」
稱呼微妙地悄悄改變,她忽而察覺他那時原來既彷徨又堅決。
「假使有一天他們不再需要你我了……你會願意離開這裡麼?」
啪嗒。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依稀壓斷了一截脆弱的花枝。
「你……」
她微微睜大了眼,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明白只是不敢置信——「獻」「貽」二字重若千鈞,他的一生都被它們壓得喘不過氣,她不信他有甩脫它們的機會,甚至不信他有逃離它們的意願和決心。
「或許北伐已經無望,我已錯失最後一個挽回的機會……」
他的聲音低沉到幾乎分辨不清,偏偏語氣依然還是又淡又平。
「主和一派業已成勢,再打下去江南的民心就要散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許克成一統真的還要等那麼久……」
「我等不到那時候……」
「兄長、孜行、子邱……元景、元希……」
「……或許都等不到那時候。」
啪嗒。
折枝之聲此起彼伏,宋疏妍在愛人懷裡卻只聽到他略顯沉悶的心跳,她的思緒漸漸飄遠,許多道理不必誰講便已是心知肚明。
……他是對的。
此前北伐那般匆忙、看準的便是東突厥戰敗後王庭分裂的內亂之勢,直取長安是以攻為守、要的就是鍾曷衛錚大傷元氣敗退西北,西都一定則民心振奮、往後朝廷自有許多輾轉騰挪的破局之法。
可今日之失卻令諸般綢繆化為泡影——胡人是蠻夷、不知王道為何物,鍾曷衛錚則是齧狸窮鼠、眼下只求一時自保而不圖長久之治,所以他們才能肆無忌憚以萬民性命作賭,其實長久來看也是將自己推上了絕路。
可為難之處卻在他們根本無力同這些無恥宵小拼「長久」。
區區算不上「戰敗」的一次憾失已然擊潰了江南民心,朝中主和一派聲勢日益壯大、皆認定朝廷當休養生息不該再對胡人和逆王用兵——這固然是合情理的判斷,卻不知時日一久江北難以戍守、幾方節度脫離金陵掌控的風險亦將百倍放大,屆時南北分裂便成定局,最壞的結果是大周連劃江而治偏安一隅的現狀都難以維繫。
……他們拖不起。
——可他們又能怎麼辦?
她已代為扛下此次「戰敗」的一切罪責,天下人卻依舊將怨恨與憤怒發泄在了從無過失的三軍身上——潁川方氏百年名門、過去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尊崇?如今還朝卻竟幾已無人喝彩,如何不令她為之深深忌憚恐懼?
怨怒之後便是暴丨亂,眼下不說中原、就是江南之內的局勢都已十分令人頭痛,不到萬不得已她實在不想對國中百姓動武,可若一切最後當真走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她又如何還能有第二種選擇?
第164章
「所以你要離開了麼?」
她的心情複雜極了, 一面為現實的沉痛悲傷嘆息、一面又自私地為可能降臨的奇蹟卑劣竊喜。
「我們一起離開……往後都不再管這些事了?」
他又沉默下去了,室內一片黑暗,他的眼睛倒映著窗外青灰色的雪光。
「至少你該離開……」
他終於開口答覆她。
「少帝已經長大可以還政, 即便初時難免磕碰也有太傅范相在旁輔佐……你已替他扛過最艱難的時候,往後的路合該放手由他自己去走。」
「你也不必再替我扛什麼……」
「疏妍……夠了。」
……他什麼都明白的。
她以為此次強召神略還朝他會不滿, 其實他又豈會不知這是她在天下人前攬過了北伐無功的罪責?與其說她是在代少帝受過……不如說是在豁出一切袒護他。
可——
「你要我一個人走?」
宋疏妍從他懷中撐起身子, 反問的語氣是不可置信。
「你我已經一同走到今日,你還以為我會獨自惜死偷生?」
「方獻亭,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她像也習得了改換稱呼的絕技、要他知道她的堅決和抗拒,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臉, 也不知她那時是否就要哭了。
「抑或你就與我賭一次……」
下一刻她又撲進他懷裡, 細瘦的手緊緊抱住他、就像抓著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喝那碗藥……你也不必做選擇……」
「倘若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們便繼續這樣熬下去……」
「而倘若我果真有了身孕……」
「……你便帶我一起離開好麼?」
那是金陵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從子時到五更、飄飄灑灑越下越大,碎瓊亂玉滿目霜白, 一夜便將南都的繁華與殘破都遮去了。
他便在這樣的大雪裡送她回去, 迎面而來的寒風正像淬著毒的刀子、在濯纓飛馳的馬蹄聲中將人割得生疼,宋疏妍沉默著看向風雪載途的前方,熟悉的台城宮牆已然近在眼前了。
二哥早親自在宮門前等候, 看到他們回來時神情格外微妙複雜,依稀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越發替誰惶惑揪心;宋疏妍沒說什麼, 只在下馬時避開了方獻亭的手而讓哥哥扶她下去, 飄飛的大雪落在城垣之上,她又要獨自回到那座牢不可破的囚籠了。
「疏妍……」
她哥哥已察覺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對,看看她又看看方獻亭,並不知他們之間此前發生過什麼——他不知道一夜短暫的自由對妹妹來說是怎樣的奢侈與快樂, 也不知道她最後詢問那個男子的問題至今還不曾得到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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