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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她忽而感到一陣疼,明明自己的處境也從不順遂、卻偏偏總對眼前這個男子額外多出幾分無用的關心;靜默許久也想不出該如何補救,於是只好憑著心意低下頭輕聲問他:「我二哥哥平素與君相熟,我是他的妹妹,不知往後可否就隨了他……也叫你一聲『三哥』?」

    只有這樣才好。

    既不必再稱他為「世子」,也不必將那聲殘忍的「方侯」叫出口。

    他久久未答,兩人之間一時只能聽到船艙外起伏的江潮聲,那隻被她送還給他的木匣里溢出的藥香也在此刻變得濃郁了,淡淡的幽涼,又隱約透出一點苦味。

    「方氏既出長安,便當明取捨之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又平穩,好像沒有一絲悲傷似的,「我與子邱往後只當是尋常故交,四小姐亦不必逆勢而為。」

    「逆勢」……

    她太聰明了,哪怕他這話說得如此隱晦也還是當即明了——他自認方氏已失聖眷、更為朝中諸多勢力所不容,是以便要同他人撇清干係、不願他們為其一族所累,因此二哥哥只能是他的「尋常故交」,而她想向他走近一步也成了「逆勢而為」。

    酸辛之感愈盛、她心底卻竟也有幾分孤勇,明明也知道後退一步才最妥當,那時卻又偏偏想告訴他他說得不對,一時衝動轉過了身、又瞧見他血衣之下裸丨露的後背,那實在太不妥,只好再轉回頭避開了去。  

    他大概也察覺到她的為難,不久後便匆匆收拾好傷口重新穿上裡衣,藥已用盡了、匣子自也不必還她,他將它隨手收進懷中後便起身向底艙外走去,江上淒寒的冷風一瞬迎面而來,她在他身後看著,覺得他像是將要乘風歸去了。

    可……

    ……她還不想這個人走。

    腳步像有自己的意志,不覺間她已跟他一起走上了船頭,兩人一起在涼月之下看著寬闊的江面,一時間更闊大的意境又由心而生——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1)

    「方氏若歸潁川,過襄州前便當向東而去,」宋疏妍心中有些恍惚,但出口的話卻還清晰明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何以竟會至江南西道?」

    方獻亭就站在她身側,靠近時身上的血腥氣還十分濃重,聲音卻是平和的,答她:「家母本為廬州人氏,眼下因病不便回遷潁川,我便與家中人分道而行,此後再行北上。」

    原是這樣。

    莫怪她此前在襄州附近遇上方氏船隊時所見的規模遠比今日要大,夜裡登船的人里又不見另外幾位方氏的公子,原來卻不是同路的;姜氏似與先國公情誼甚篤,如今對方驟然離世,想來她也不忍再回他的故家觸景生情,先回娘家廬州姜氏養病也是穩妥的法子。  

    只是這一分道方獻亭卻難免孤立,這才給了今夜那些賊寇以可乘之機……

    她低頭想了想,寒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袖,片刻後又問:「那明日之後三……你又作何打算?」

    這還是彆扭的話,原本那聲「三哥」都要叫出口了、最後卻因顧念他沒應允又生生吞了回去,這聲「你」突兀且不妥當,於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言顯得有些散漫。

    他卻似乎並不在意,負手站在船頭的模樣顯得尤其飄逸,她知道此刻看似與她並肩的他實際拒人於千里。

    「便勞煩四小姐明日讓人隨意尋個津渡稍停片刻,」他淡淡道,「我自會帶母親離去,不會再多叨擾。」

    這句同那句「逆勢而為」根本全無分別,她心下無力又另存不甘,自相識以來第一次出言反駁於他,語氣也重了些,說:「我本非好事之徒、也無意多嘴多舌越俎代庖,只是閣下卻也不必這般輕看於人,安知我就那般貪生畏死、連半點你口中之『勢』也逆不得了?」

    她也是有脾氣的,此刻卻不知自己是當真在惱他的「輕看」、還是只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怨他不肯容她走近,而他則終於低頭看向她,深邃的目光比江上寒月更加透徹,同時卻又遠不如它明亮。

   

    「四小姐欲助人渡江,於我自是深恩厚誼,」他大概也有幾分認真起來了,右眼下那顆漂亮的小痣原來最像一滴眼淚,「只是此船若你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我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

    「你只有這一條船……」他像在嘆息,「……還是應當去更好些的地方。」

    她已啞然,也許因為聽出了他話中的雙關深意,他則最後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轉身離去;她就站在他身後長久地看他,不知何故明明如此靠近卻還難免要看他的背影,原來此刻的寒江與年前覆雪的山路並無什麼不同,都是要將一個人困在原地目送另一個人遠去。

    可我的確很想送你。

    哪怕真如你所說……是「鐵鎖橫江無路可行」。

    第42章

    那一夜的宋疏妍久久不能入眠。

    崔媽媽和墜兒都擠在小間裡睡下了, 獨她一個在狹窄的小榻上輾轉反側,船艙之外的江潮是亂撥心弦的罪魁,總難免讓她不停去想那人此刻在做什麼。

    是在客艙里守著他的母親麼?

    還是獨自一個人……在底艙漠然看著窄窗外粼粼的波光呢?  

    她想不定, 一顆心卻變得越來越亂,丑時過後終於忍不住披衣而起, 寒冷的冬夜凍僵了她的手指, 她卻仍費力從床底摸出了那捲臨行前二哥偷偷塞給她的春山圖,輕手輕腳地走到油燈下鋪開,卷上每一筆的紋理都清晰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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