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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殺」字重若千鈞,自令堂上眾人噤若寒蟬,其餘僕婦小廝皆不敢出一言以復,唯獨墜兒憂憤交加不平而鳴,此刻一邊擦去眼淚一邊飛快地從地上爬起轉身向外跑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去告訴小姐!
方侯還活著!他沒有死!
他會回來找她!她不能嫁給別人!
「快把她給我攔住——」
暴怒的嘶吼從身後傳來,一時也分不清究竟是宋澹還是宋泊的聲音,滿堂僕役原本都因不慎聽了主人家的秘辛而深感惶恐,如今一瞧見立功的機會自然個個精神百倍,他們一股腦兒朝她撲過去,上了年紀的婆子手勁尤其的大、狠狠反扭住她的雙手讓她動彈不得,不多時便被重新押回堂上跪在主人家面前,他們虎視眈眈凶相畢露,讓她越發感到那個為了國與家捐棄一切獨自北上的小姐究竟有多麼可悲可憐。
「你們怎能如此對她——」
墜兒的臉被死命按在地上,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她憤恨地質問。
「她究竟犯了什麼錯——又究竟有哪裡對不起你們——」
沒有人回答,一介奴婢發出的呼喊甚至都不值得這些高貴的名門之後側耳聽上一聽,宋澹只冷漠地皺眉讓人把她拖下去關進柴房,一旁萬氏母女臉上更都掛著刻薄得意的笑;她拼命地反抗,強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憤怒在剎那間賦予她一陣短暫而驚人的力量,不知怎麼她就掙脫了身後兩個婆子粗重有力的手、向外奔去的當口卻又在一片混亂中被人狠狠絆倒——
她不可避免地傾身向前倒去,餘光只看到臉側尖銳分明的桌角——
一陣鈍痛——
「啊——」
眾人一陣惶恐地驚呼。
行船撥水一路北去,宋疏妍卻不知身後的金陵城此刻是如何眾生百相萬事無常。
……她只做了一個夢。
夢裡見到一片極繁盛的梅林,最大的一株花樹虬枝蜿蜒花冠如雲,清風徐來暗香浮動,簌簌而落其狀若雪,卻比兩年前在石函湖心島上見過的更為蔥鬱素麗。
樹下站著一個男子,聽到她來便回身而望,玄衣玉冠眉目如畫,遙遙喚她:「疏妍。」
那時她耳畔一瞬無聲,天地也像在剎那間變得空闊了,上一刻還在那人千里之外,下一刻又匆匆傍其影而立,果然如夢似幻飄渺得很。
「……三哥。」
她亦喚他。
他低眉對她一笑,神情栩栩視之若生,負手而立的模樣也同過去一般俊朗,又與她說:「再過幾月便是瓊英花期,原想帶你回西都去看兩年前新植的梅樹,如今看來卻是不能遂願了。」
他語氣淺淡、像只在與她隨口閒談,她卻又感鼻酸眼熱、原來時至今日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還能淌得出血。
「我要到洛陽去了……」她告訴他,愁腸百結傷心無數,「……我要入宮了。」
那話讓他默了很久,右眼尾處漂亮的小痣果然最像一滴眼淚,下一刻伸手輕輕將她擁進懷裡,虛環在她後腰的手亦還同過去一般溫暖。
「是我回來得太晚……」
他答,聲音低得如同嘆息。
「……是我辜負了你。」
虛幻的聲音像落雪,她抬頭時只見飛花一併落在他的鬢間,天地皆是沉沉喪白,偏只有她鳳冠霞帔紅得像火;她知自己罪大惡極,卻又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感到委屈,壓抑了那麼那麼久的痛與怨忽而都化成眼淚落在他襟上,從沒有哪一刻她那麼渴望能夠死在這個男子懷裡。
「我很想你……」
她絕望地告訴他,緊攥著他的衣角哭到幾乎抽噎。
「我,我想去找你……」
她不確定那時他是否也曾落淚,大約還是沒有的,堅毅內斂的男子總不會在愛人跟前示弱,說到底他也不過只是一個七情俱在的尋常人罷了;可他為她拂去了鬢間飄零的花瓣,與此前在錢塘時的舊景互成惹人心碎的對照,或許他的確不想欠她,所以連這樣一筆微不足道的帳也要在此臨別之際清算乾淨。
「我會一直守著你……」
他最後這樣向她許諾,同時面容又像春江花月一般模糊消散了,她跌跌撞撞一路拼命追逐,到頭來留在手心的卻只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永遠守著你。」
睜開雙眼時所見只有華貴封閉的船艙,左右宮人紛紛圍攏在身側,想來都被她那時滿面淚痕的模樣嚇著了;他們個個小心伺候,為哄新後展顏還不斷說著好聽的話,稱天子對她如何如何盡心、為表恩寵還特意在洛陽帝宮中修築了一座氣派的玉妃園,命花匠尋來諸多不同梅樹花種精心養護,實是用心良苦羨煞旁人。
她都聽不到,眼前只一遍遍出現那人夢中的樣子,冥冥之中或也知曉那就是他們最後的訣別,只要永不忘卻便也可算長廂廝守;只可惜幻夢都在水波蕩漾的深夜裡,一旦行船靠岸便支離破碎土崩瓦解,她終於還是頭戴鳳冠被旌旗儀仗簇擁著踏進了東都威嚴高大的城門,一切鏡花水月的淺薄因緣都就此斷得徹徹底底。
長街漫漫人頭攢動,是無數洛陽百姓立於道旁引頸一窺新後容顏,而在她眼中每一張臉孔卻都晦暗麻木,與潁川城中那些披麻戴孝的婦孺相去無幾;恢弘雅正的禮樂響徹雲霄,十里紅妝的盡頭正是金碧輝煌的上陽宮門,天子衛欽著袞冕服親率百官相迎,遠遠向她伸出的手恰似命運鐵幕般不容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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