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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雲誨聽不下去了、終於重重一拍桌案憤而起身,看向兄長的目光那麼陌生又那麼失望,一顆心痛得仿佛在被千萬隻蟲蟻啃咬。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幾乎是崩潰地大喊。
「逆王確然有罪,可問訊裁奪之權卻都該歸於朝廷!三哥當年既受衛錚救命之恩,不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至少也該讓他死得乾淨死得明白!」
「借刀殺人行若鼠輩,素為我族之人所不齒!鍾曷今日在城樓上說三哥『不過如此』……難道你竟果真變成如此卑劣狡詐之人了麼!」
……他終於還是將這些質問說出了口。
有些秘密壓在心底良久,譬如兩鎮節度使謝辭自幽州寄給三哥的書信他曾在無意間看過,其中多有諸如「另立新天」、「附驥攀鱗」的大逆之言,可三哥並沒有生氣、甚至還將守護東都的重責交予對方,難道他二人之間也早有勾結、時機一到便要東西合力叛出朝廷?
「『卑劣狡詐』……」
兄長卻仍是笑了,面對他如此的聲嘶力竭心緒難平、竟依舊能做到雲淡風輕泰然處之,重複「卑劣狡詐」四字時語氣薄有諷刺,也不知是在嘲弄他還是嘲弄自己。
「孜行……你可知鍾曷此番作亂是因為什麼?」
「他與金陵串通時日更早,衛弼已不知收到多少封來自長安的密函——怎麼,他們要殺我,難道我便不能反抗麼?」
說到此處他眉眼陡然一厲、威壓之感隨之磅礴,那時方雲誨只能感到兄長言語間的戾氣、卻竟那般容易便錯失了他遮蔽之下迂迴無聲的哀傷嘆息。
「我一生皆為社稷奔走,可最終得到了什麼?」
「天子忌憚強臣在側,群臣又恐我族擅專,這場戰事本非天災而是人禍!——鍾曷和突厥人都是金陵借來殺我的刀,待我在長安城下同他們斗得兩敗俱傷、所謂的清剿之軍便要來了!」
「你說我變了?」
「不錯……我的確變了。」
「再不變便要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再不變便要坐視我族大廈傾覆灰飛煙滅!」
「你以為坊間議論是如何步步走到今日的?那些流言蜚語若無有心之人引導豈能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我族代代為君盡忠為國死義、馬革裹屍從無怨言!可他們卻唯獨只要我方之一姓為這命在旦夕救無可救的社稷陪葬!」
句句質問字字痛切,原來他從來都對那些齷齪的詭斗心知肚明,方雲誨卻仿佛突然墜進了一片陌生的天地,失去冷靜的三哥狠戾得令他不敢相認,而那個突然被揭破真相的世界又殘忍得令他無法正視。
「而我也確有自己的私心……」
三哥的聲音漸漸又低下去了,零落的瓊英停留在他的指尖,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既有純粹的嚮往又有晦暗的野望。
「她原本就是我的,只差一步便要成為我的妻子……先帝生時從未擁有過她,如今死了又憑什麼再將她奪走?」
「還有長安……」
「大周已經失去它十年了,誰說中原之地便一定要姓衛?」
「它也可以是我的!是方氏的!是每一個真真正正為這天下流血犧牲的人的!」
「我何苦再作繭自縛為金陵賣命?——孜行,一步之遙……」
「難道我族……便不能做這天下共主麼?」
……長安的夜啊。
那麼寧靜又那麼蕭索,悄無聲息地見證了多少王朝更迭日升月落?如此寒冷的二月年年歲歲都能重見,而過去那些曾在這樣的二月里一同醉酒當歌的人們……又該到哪裡去尋呢?
「……三哥是當真這樣想麼?」
漫長到不可思議的沉默里,方雲誨終於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麼喑啞又低弱,便似千鈞巨石之下一棵瀕死的衰草。
「你以為只要今日占了長安,天下百姓便能奉你為君?」
「我族護了大周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難道護的便只是那個龍椅之上的衛姓皇族?」
「伯父早就說過……我們護的是天下人……朝可為社稷而生、夕可為萬民而死……」
「你說是那些心懷不軌之徒在背後煽風點火讓百姓怨恨方氏、欲令我族為大周陪葬……可難道這就是全部麼?」
「難道三哥你就從來沒有做錯?」
「是,宋四小姐過去的確就要成為你的妻子,可你們畢竟不是名正言順——命運作弄有緣無份,她的確就是成了先帝的皇后!你與她偷丨情便是不忠不臣,難道如今這天下的非議不是你與她當受的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不再像方才一樣畏縮膽怯,有些道理天經地義毋庸置疑、原本就端端正正擺在那裡,並非是誰疾言厲色巧言爭辯幾句便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你錯了!錯在忘了自己是誰!」
「伯父當初不惜舍掉性命也要守護的太平如今就這般輕易被你放棄了!」
「占據長安豈是易事?」
「金陵會一次又一次發兵征討!百姓會一次又一次揭竿起義!」
「……到時你要怎麼辦?」
「將他們全都殺了?」
「殺了過去我族先祖寧死也要庇佑的蒼生萬民?」
他幾乎就要落淚了,彼時望向兄長的目光實是又急又痛。
「三哥,你醒醒吧——」
「方氏不願稱皇也無力稱皇!世上無人會將一介圖謀私慾的叛臣視作自己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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