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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虧欠最多的……便是君侯。
世人將「有方無婁」的戲言掛在嘴上,人人都以為婁氏表面忍辱實則心下必存芥蒂,卻不知太清之後他對方氏只有無盡的愧怍敬服,只因君侯待他太過寬厚、甚至與少年把臂同游時並無不同——他原諒他、提攜他,將南衙衛府交給他的弟弟婁蔚,將人人覬覦的千機府交予姜潮和他,他讓他去擒亂臣、推新政,點點滴滴助婁氏收回早已丟失的人望……與此同時他甚至從未對他多說過一句,仿佛並不知曉這樣的恩情於他是何等的珍惜貴重。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氣生分,」他曾不止一次這樣對他說過,「便同過去一樣,喚我貽之吧。」
……「貽之」?
他怎麼敢。
一個犯下滔天惡孽的罪人,一個甚至對好友都心存妒忌的小人……
如何……還能厚顏無恥佯裝無事再喚他一聲「貽之」?
——可今日不同。
他雖並未有幸隨他同去長安赴死,可卻總算得以在他去後替他最心愛之人了卻殘願——那女子說得對,這世上有千千萬自以為明白的人,可其實真正懂得他們的卻只有彼此——他無法揣度他的心意、唯獨只深知他那狀似應有盡有的一生其實是多麼清冷貧瘠,倘若最終世上還有一人能在生死盡頭令他歡顏……或許也可算是他對他們的一種成全。
無情的刀劍貼著血肉從頸間划過,區區不足一百之數的南衙禁軍又豈是千人敵手?他看到許多相熟的兄弟重傷被俘、還有許多倒下便再也沒能站起,洶湧的血氣是那麼冷酷又殘忍,而遠處那座即將倒塌的古樓還在冒著滾滾的濃煙。
那女子已然離得很近了——
他狠狠擲出手中的劍、為她擊倒又一個企圖靠近對她不利的士兵——
四周之敵見他赤手空拳立刻蜂擁而至,他們爭先恐後將利刃刺進他的胸膛,將他的臉用力踩進埋花的泥土——
他感到自己的力氣正在飛速地消散,甚至連再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都變得那麼艱難——
可——
「貽之——」
他嘶啞的聲音依舊坦坦蕩蕩傳遍整片梅林。
「我——」
「還與你了——」
……宋疏妍同樣聽到了那一聲錐心刺骨的吶喊,可她依舊沒有回頭,只拼命、拼命向前跑去。
疲乏的身體早已瀕臨崩潰,她並不知曉自己那時究竟因何能有那樣的力氣,一切險阻仿佛都無法將她困住,即便跋山涉水滿身污泥也定要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要去見他——
她一定要去見他——
「把她攔住!」
身後衛熹氣急敗壞的大喊已然傳來,大約那時他也想將她撕成碎片。
「擒之者封萬戶候——快——快把她給朕攔住——」
古來封「萬戶侯」者皆有澤被千秋之功業,如今在此等荒唐潦倒的卻只要擒住一個兩手空空的女子便足矣了,人人都被激得發了狂、豁出一切也要將那潑天的富貴緊緊攥在自己手中,混亂之下甚至有人引弓箭指向她,向著她瘦削的後背——
飛——射——而——去——
「咴——」
清越的一聲嘶鳴忽而響在耳畔,她知世上唯獨只有一人的馬才能令她這般熟悉又心安。
曾記商州山道茫茫夜雪,一窗之隔驚鴻照影、便是素昧平生也可令人心弦微動;而後便是相識、相知、相戀、相離……其實相比那個人,它在紙上陪她的日子才是更久。
……她終於還是回頭了。
它果然就在她身後,過去修長健壯的四肢已經變得枯瘦,如今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前膝、終於逼得它不得不痛苦地向前跪倒。
「濯纓——」
她頭回這樣去喊它的名,過去鬧彆扭時不過只是你啊你的叫,可其實它有極動聽的名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也與那人最是相稱。
此刻它卻倒下了,最為桀驁不馴的性子卻偏以最屈辱的方式跪倒在眾人面前,那樣的難堪讓它深為惱怒,拼命想要站起可卻終歸未能遂願——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可在滿目屍山血海中看到如此的它卻仍難免為之大慟,某一刻或許她也曾後悔,想著若是自己當初再狠心些能將它留在潁川該有多好。
——而那樣的一幕卻又令衛熹想起了很多過去未解的舊事。
她是那樣喜愛畫馬……一筆筆一幅幅一月月一年年……沉醉一般瘋狂地畫,有時甚至痴迷得令兒時的他心生恐懼——他以為她只是醉心丹青,可今日見了她與濯纓相對的場景才終於後知後覺解開了一切的真相。
……原來她是在想他。
原來過去整整十年她在紙上留下的每一筆……都是在想他。
無情的羞辱帶來鑽心的疼痛,他已不知眼前這個女子還能再將自己傷到何等地步,而最令他痛切的卻是即便她已令他失望寒心至此,他也依舊,深深深深地……愛著她。
「殺了它——」
他終於歇斯底里地大喊出聲。
「殺了那個畜生——」
「殺了它——」
這實在是荒謬的旨意,可在如今這個荒唐透頂的日子卻也顯得十分尋常了——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有百步穿楊之能,他們面無表情挽弓放矢,可以穩穩避開那個張開雙手企圖為一個畜生抵擋傷痛的失無所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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