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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方獻亭見之而驚, 連忙收了長戟闊步上前攙扶父親,方賀擺擺手, 隨意擦去嘴角流出的鮮血, 點頭笑道:「倒是又有進益。」
他是獨子的啟蒙之師,一身武學傾囊相授,如今年歲漸長、卻終是比不過少年人了;方獻亭扶父親入水榭坐於石桌一側,又低頭察看對方左肩的傷處, 隱約又見有血跡殷出,眉頭不禁皺得更緊, 愧道:「我去請醫官來,父親……」
方賀卻渾不在意,瞥了獨子一眼,神情還有幾分不滿,說:「何必同你母親一般小題大做?不過是個小傷。」
說完又朝另一側的石凳一指:「坐。」
他眉間添了新傷,臉色還有些蒼白,只是說話間中氣尚足,想來並未傷及根本,方獻亭猶豫片刻,還是依言坐下了。
石桌上有一小爐,爐上正溫著熱酒,方賀親自倒出兩盞遞與獨子一杯,酒香氤氳間長安臘月的寒氣似乎也漸漸消退了,難得顯出幾分閒適與靜謐。
「今日太子可曾召你入宮?」
方賀當先一飲而盡,又似閒談般問起。
方獻亭有心勸父親少飲幾杯,但恐他動氣、只好默默將酒壺放得離自己更近些,以便稍後緩些倒酒,口中則答:「辰時便召了,父親未入東宮,殿下似心有不安。」
「殿下還是太年輕了些,」方賀搖頭笑笑,神情也有些無奈,「臣子不過君之臂膀、卻終非君之腹心,他可任用之卻不可仰仗之,如今他對方氏依賴太過,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說完便示意獨子斟酒,又補了一句:「往後你輔弼於他,也當記得不要事事代他去做。」
這話說得有些怪,彼時方獻亭心中一動卻並未多言,只應了一聲「是」。
而這第二杯酒方賀便飲得慢了些,手執小盞看著杯中月色粼粼,神情和聲音都顯得悠長起來,徐徐道:「今日為父入宮面聖,又向陛下另許一諾,稱往後方氏當避居潁川,十年不入長安。」
這又是太過突然的話,方獻亭一愣、半晌都未回過神,不知父親是否是厭倦了眼下朝堂黨爭、終是起了退隱乞骸骨的心思。
「可儲位……」
他頗有疑慮。
方賀神情沉靜,指尖一下下在酒盞上輕點,杯中月色於是也跟著微微搖晃,與小爐中燃著的火焰遙相呼應。
「陛下與我族嫌隙已深,此次在金雕絹書一案上如此決絕也是有意快刀斬亂麻,不願再給殿下迴旋之機……」
他幽幽嘆著,嘴角染上幾分苦笑。
「……還是不要逼得太緊了,方氏權勢過盛,反而不易助殿下成事。」
原是以退為進。
方獻亭點頭應了一聲,心頭奇怪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也許那時也在深思闔族避居潁川是否便能解開陛下心結、父親的預計又是否太過樂觀;出神之際又聽對方開了口,這回聲音更輕幾分,在問:「……你姐姐呢?今日可曾見過她?」
自然是見到了,只是自驪山歸長安後情緒便一直低落,大抵心裡也在怨怪他阻止了她與蘇瑾相見,每每碰面都是冷言冷語。
「姐姐她……」他仔細斟酌著措辭,「……應還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想通。」
方賀焉能不解其意,畢竟今早才吃過女兒的閉門羹、最知她心中積怨幾何,此時復而仰頭飲盡杯中酒,上好的佳釀不見回甘、只有苦澀無數。
「我確然是對不起她……」
他忽而道,神情晦澀又簡單。
「……她說得其實也不無道理,左右只想過得自在些罷了,又有什麼錯……」
這又是方獻亭從未聽過的話,父親一生為人剛強、鮮少有像這樣消沉退讓的時候,某一刻他映著月光看他,卻見其兩鬢華發叢生,原來真的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老去了。
「她也的確過得辛苦……」方賀神情淡淡,像是已然放下不少東西,「既與太子終是不睦,待大事定後你便替她求個恩典,請殿下放她出宮去吧……」
世上的事或許都是這樣。
糾結其中時覺得非如何如何不可,某一時某一刻卻又能忽而釋懷,原來諸事萬端本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只是境遇還未艱難到那個份上罷了。
「你也一樣……」
方獻亭尚還驚異於父親所言未能回神,方賀的目光便轉而落到他身上了,蕭索的寒風被淡淡的酒香纏至微醺,枯寂的冬夜似也在那一望中顯得溫情起來。
「我自知一向待你苛刻,比對你姐姐更甚……」
他嘆息著,那依譁一刻不是高高在上威嚴肅穆的國之重臣方氏主君,而僅僅只是世上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父親。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終要成為方氏的主君,他日為天子左右近臣、更應為文武百官之表率,為父待你嚴厲、只是盼你將來能行穩致遠……」
「父親……」方獻亭已有些口訥。
「我知道這一切很難,當初你祖父死戰突厥為國捐軀、也是早早將一切交到我手上,」方賀繼續說著,似乎已陷進回憶里,「那時我尚未及冠,你伯父又素不喜兵事不願襲爵,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也曾深覺事事艱辛難以為繼,可後來一步步走過去,也就那樣到了如今。」
「你有許多事要做,照顧你的母親、姐姐、叔伯、兄弟……除此之外更要匡扶新君,為他守太平開盛世、誅邪佞安萬民——自然難免要受些委屈的,但他人毀譽本是身外之物,人不知而不慍是為君子,方氏之人當有這樣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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