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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匆匆的一眼、須臾後便重新看向衛錚,天色陰沉恰似末路徵兆,方氏主君踞坐馬上的模樣卻依然頂天立地。
「殿下……」
他的語氣微鬆弛了些,也許不僅出於少年相識的情誼,更因他本深信對方並非心無尺矩之人。
「懸崖勒馬尤未為晚,先帝在天之靈亦絕不忍見天下離亂社稷凋敝……隨我歸朝戴罪立功,我必保殿下性命無虞。」
潁川方氏一諾千金,世上無人會疑其所言真偽,衛錚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睛亦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片刻後又看到他身後近十倍於神略軍之數的突厥鐵騎,暴烈的雷雨一瞬模糊了視線,那一刻即便落淚也無人可知。
「保我?」他獰笑起來,張狂之下又隱藏著深深的悲哀,「方貽之……你憑什麼保我?」
「且看看你身後,莫非以為今日還能走得出這片荒山?」
「潁川方氏永遠如此傲慢,以為天下人都必得依靠爾等施捨才能過活——」
「荒謬!可笑!愚不可及!」
「隨你歸朝?」
「我為什麼要隨你回去?」
「隨你去向衛欽搖尾乞憐?隨你一生被困於牢獄斗室?」
「今日勝的會是我!——方貽之!你終會知道是你選錯了人——」
瘋狂的叫囂在山石間激盪,被狂風一卷又飄落至天地四方,那一刻方獻亭終歸還是沉默下去了,而一側冷眼旁觀的鐘曷則緩緩露出陰晦的冷笑。
——他知道的,自己這個侄兒過去總有些婦人之仁,更因出身天家而被教導得迂腐刻板頑固不化,自向突厥借兵以來常是夙夜憂嘆寢食難安,與他接連鬧了若干不愉。
懷遠被屠那日他像一剎發了瘋、緊揪住他的衣領要他為那數萬百姓償命,他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更押他親自去拓那汗王營中看突厥人斬殺朝廷軍俘虜,斬首分丨肢的可怖光景觸目驚心令人作嘔,可又最能將人從過去的溫軟舊夢中逼醒。
「衛錚——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自古大爭之世成王敗寇!輸家便是落得眼前這般下場!」
「他們不死死的就會是你——」
「難道你想去死嗎——你想嗎——」
那一句句像在問對方也像在問自己,而實際他鍾曷早已決意放下那些虛無縹緲的假仁假義、目不斜視向上爬到權力的頂點,彼時萬里河山盡在指掌、他鍾氏一族也再不必仰他人鼻息忐忑度日。
而衛錚也終於在那一日醒過了神,大醉一場後總算肯隨軍征戰與突厥聯手,眼下這對方獻亭一聲聲犀利的反詰實在大快人心,令他又不由想起方賀那個老匹夫了。
——呵,潁川方氏又如何?
什麼與國同壽的第一名門,什麼至清至正的風骨純臣,如今還不是他鍾曷的手下敗將?他方賀不是看不起「借裙帶上位的驟貴之門」麼?他不是寧死也要替衛欽那個病秧子守住他的太子之位麼?今日他便要親手殺了他的兒子、未來更要親手殺了他一心侍奉的君主!讓他看看笑到最後的人是誰!
鍾曷狠狠一把拂去臉上雨水,平生第一次也能以輕蔑的目光看向方氏之人,他居高臨下面對方獻亭、以長刀之刃直指向他,道:「方獻亭,我與你父在朝相鬥十餘載、也算與他略有幾分交情,如今對你一介晚生自不該太過刻薄,眼下便權且與你指一條生路。」
他的語氣是那麼輕慢又戲謔。
「衛欽得位不正難服於眾,只要你今日降我並以方氏主君之名出言伐之,我便請拓那汗王饒你一命,更保你全軍上下不傷不死——可好?」
這一句是半真半假。
雖則鍾曷視方氏為眼釘肉刺、恨不得即刻飲血啖肉殺之泄憤,可其一族確在天下享有盛譽,若連潁川方氏都出言質疑衛欽弒父,則坊間民心自也會隨之悄然生變。
可……
斜風苦雨總有盡時,大漠之北終歸還是一片乾涸貧瘠,雷霆隱退之時烏雲也漸漸飄散,方獻亭便立在晦明交雜之處,望之果然如同神祇降世。
緩緩拔劍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不少舊事,譬如一生清冷嚴厲的父親在臨去前對他淡淡露出的一笑,譬如母親在他幼時受父親責打後輕輕為他上藥的雙手,譬如姐姐嫁入東宮前撲在他懷中流的那一整夜的淚,也譬如與友人二三長街走馬又於高樓之上徹夜酣飲的美酒。
……最後他又想起她。
其實並不是相識多久的人,最初的緣起也不過只是商州官道上匆匆的一面,他素來沉默寡言、她又一向隱忍內斂,彼此本不該再有什麼牽扯交集。
可他們一同見過驪山的夜雪,又一同聽過大江的潮聲,他還記得避出長安時自己心境何等荒涼,父親自戕母親病倒,一切都像在與他為難;她卻偏偏在那時向他走近,在隔著烈火的江面上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又在寂靜無人的船艙里默然將他贈予她的藥匣歸還,明明只有那樣一葉飄搖的小舟,卻還是執拗地決意要來渡他。
他永遠記得那日她凝視他的眼睛,就像他扔不下她送與他的那張消寒圖,回遷潁川的一年裡他始終將它收在桌案之下,留白的半樹繁花也曾一一親手補上,仿佛便可就此與她遠遠相和;可實際瓊英的美好遠勝於他的預料,在石函湖心島上她曾靠在花樹下看他,柔婉溫情的模樣令他只一瞬便生出要與她廝守一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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