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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是心志不堅的人,最後卻還是拆開了幾日前子邱不遠千裡帶來的那封書信,展讀之前他的心特別冷,一年余日夜征戰的疲憊已令他有些難以支撐,看清她的字跡後一切又似乎好起來了,仿佛錢塘的花鳥仲春再次浮於眼前、告訴他還有一個人在等他回去。
而其實她的書信十分簡短,唯一特別的只在於附了一張丹青,濃淡不一的墨跡在紙上飛動揮灑,寥寥幾筆便繪出一匹意氣風發的駿馬,旁邊另有兩行小字——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君纓。
載酒之墨濃兮,可以寄吾思。
他素來知曉她的心思,有時甚至宛如冥冥中註定,所謂平蕪春山千般流徙,滄浪濯纓自更心照不宣;只是而今諸事污濁、卻不知當去哪裡再尋濯纓之水,他則照舊只能一意向前走,哪怕要因此再不復見那個有她的桃花源。
片刻之間千思萬念已盡數浮起又退去,劍光閃動之際他眼中倒映的只有突厥鐵騎兇殘嗜血的臉孔和鍾曷衛錚漠然自得的眼睛,左右神略將士無一人言退,皆振臂高呼拔刀縱馬、於箭雨烽火間血戰迎敵,蓋非不惜雙親所賜身體髮膚,只因難捨身後大好河山生民無數。
……疏妍。
我一生深敬先父仿效其行,雖遇萬難而不曾折腰易節,至今敢言不曾有負一人有愧一事,只不想唯一虧欠的卻是你——三書六禮或將成空,亦無法再帶你去看長安舊地新植的梅花,又未料我負你至此、你卻贈我以最好的仲春之景。
我曾在那裡見過世上最茂盛的梅樹。
還有枝上……盤桓不去的鶯鶯。
第79章
太清二年八月之初, 喬老太太硬挺了大半年的身子終現油盡燈枯之相,打從初四起便昏睡不醒難以為繼,上門的大夫都說老人家是到了壽限, 催請喬家人早日為之籌備後事。
唯一不肯信的只有宋疏妍,照舊不眠不休地終日守在外祖母身側, 一會兒擦身一會兒餵藥一會兒又是說話逗悶子, 直到最後流食也餵不進了,才知有些離別原是註定無法迴避的。
老太太也是疼她,最後回光之時惦記的更只有她,一雙枯朽的手顫巍巍摸上她的小臉兒, 又輕輕說:「這可如何是好……我還要親手給我的心肝兒披嫁衣呢……」
宋疏妍哭到難以自抑, 全因幼時教養之恩深重難報, 自知若無外祖父母庇佑自己早許久便會在宋氏後宅被銼磨得不成樣子,如今尚未在長輩身旁盡孝幾年便要與之分離, 心中便只餘下一片痛切淒清。
「你要好好的……」
老太太直到最後還在牽掛囑咐著她。
「好好待自己, 不要受委屈……但也不要與你父親鬧得太久,須知女子終究還是需要娘家支撐,不能把一切都託付在那位侯爺身上……」
「若你等到了他, 便一生好好與他過下去……若你等不到……」
「我的鶯鶯……」
有些話是未盡的,或許只因沒了力氣、也或許更因於心不忍,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心肝兒還沒來得及真正得到什麼東西, 只是那些美妙的幻夢已經把她迷住了,若終不能得償所願卻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她卻不能繼續陪著她了……
大抵世上總有些傷痛……是要一個人受的。
同月初九,喬老太太於錢塘辭世。
喬家上下早有準備、棺槨和靈堂都是早早備好了的,停喪之時全家披麻戴孝燃燈守靈, 日子一到便送老太太出殯落葬入土為安;宋疏妍像被抽掉了魂,比老太太那些嫡親的孫子孫女在靈前跪得更久, 幾日間瘦了一大圈、雙膝比此前在宋家被主母罰跪時腫得更高。
「那丫頭的確該跪,要我說便是給老太太戴一輩子孝也應當,」她舅母卻仍免不了說嘴,常在背後關起門來與她舅舅喬豐說是非,「一個外孫女卻偏要拿母族那許多好處,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連父親都沒了,真是荒唐得緊……」
這是在怨老太太給外孫女留了太多嫁妝、反過來讓自己這一房少分了東西,喬豐也知曉妻子心有怨言,就勸慰:「且忍一忍吧,她往後畢竟還要嫁去方氏,到時自會報我喬家的恩。」
「方氏?」張氏冷哼一聲,卻也有幾分置氣的意思了,「她高嫁了又有何用?還不是顧著自己的體面不肯為家裡說話?之前那稅賦之事就是個明明白白的例子,還不能讓你看清你那外甥女兒的德性?」
頓一頓,又繼續陰陽怪氣道:「而且我看她也未必就有那般大的福氣——那位侯爺已近兩載未歸,說不準……」
她不再說下去了,大約也怕招來什麼晦氣。
——孰料這句輕飄飄隨口一提的「說不準」卻竟在太清二年九月扎紮實實成了真。
中原傳來消息,西突厥十萬鐵騎傾巢而出、圍困朝廷軍於牟那山南麓,神略將士捨身血戰、以一萬之數反殲敵寇五萬餘人,終被逼入上梟谷而全軍覆沒,據聞敵軍一把大火將整座山谷燒成人間煉獄,征西大將軍潁川侯方獻亭亦隨軍壯烈殉國。
天下聞之震動、朝野一時譁然,兵敗原本驚心、方氏主君之死卻令舉國上下更為哀切恐懼,便如擎天之柱一朝倒塌,令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嗅到了國之將崩的可怕氣息。
江南的消息總是慢些,可到九月中時卻也幾乎人盡皆知,墜兒和崔媽媽終日提心弔膽、俱是不敢將噩耗告與猶未從喬老太太長逝之痛中緩過神來的宋疏妍知曉,唯獨只在背著人時悄悄摸一摸淚,暗嘆她家小姐怎麼偏是這般命苦、竟連哪怕一樁遂心如願之事都不能穩穩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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