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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終於看到自己。
那個壯年時意氣風發闊步邁入長安城門的自己。
這個末路時白髮蒼蒼一手毀去長安基業的自己。
「攝政王——敵軍又在攻城——」
士兵驚慌失措地大聲叫喊,他則同樣看到如龍的火把步步向自己逼近——他並不恐懼,玉石俱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暢意,他用儘自己最後的力氣舉起沉重的鐵劍與敵廝殺,又模糊看見城下的方獻亭從身邊將士手中接過一把長弓——挽之似滿月、颯沓如流星,當年的晉國公世子便是這般一箭傾天下,為坐擁盛世的睿宗射下翱翔天際的白肩雕。
「嗖——」
他的目光追隨利箭划過夜空,親眼看到它射向懸於城樓之上的「鍾」字旌旗,方氏之主箭無虛發、旗杆應聲而斷,那個「鍾」字便在千萬人眼中緩緩墜落——它在黑暗中飄零、終而萎頓在無數的火光里,千軍萬馬都從它上面踏過,鮮血與污泥似乎已在昭示著一個時代的落幕。
「殺——」
「殺——」
「殺——」
人人都殺紅了眼,遠自江南而來的朝廷軍也姑且放下了片刻前對君侯的猜忌,前鋒營在漫天箭雨中拼命向前,冒死為中軍撞木蹚出一條血路;守城一方亦無路可退,背靠長安堅城、即便只剩孤軍也可在彈盡糧絕前再支撐數日,他們要隨攝政王置之死地而後生,援兵一定就在路上,拓那汗王不會對他們見死不救——
長夜漫漫無邊,每個眨眼的瞬間都有人無謂地死去,他們舉刀相向仿佛曾有宿世的冤讎、可實際卻都只不過是他人爭鬥中素昧平生的棋子——這偌大一個天下還剩多少可堪征戰的壯年男子?蒼顏白髮的老朽也被逼著拿起刀劍同人拼殺,直到終於流盡最後一滴血,直到終於無人問津屍陳荒野——長安終於又成為了一座不夜城,巨大的轟鳴恰似徹夜的笙歌,壯烈的烽煙便是不滅的燈火。
沒有人會在那樣的時刻留意一個緩緩走向城門的人,即便他未著甲冑,只有一身寡淡素淨的白衣。
許多年了……他已有許多年不曾好好打理過自己,蓬草似的亂發遮蔽住原本英挺的面容,潦倒的酒氣則是勉強為自己遮羞的工具——今日卻終於得以端端正正淨面束髮,那一身不合時宜的龍袍也終於能夠毫不留戀地脫去,世上無人能夠懂得那一刻他心中感到怎樣的輕盈,正似劫後餘生重見天日的歡喜。
他知道的。
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了。
「陛下快走——」
「陛下——」
有忠心的將士在對他疾呼,大約是見他孤身走向城門唯恐他被刀劍所傷;他只笑著擺擺手,心底卻因稱這一聲「陛下」想起已故的父皇,令和年間四海昇平,也唯有盛世之君才不愧臣民這般敬重。
——他應該被稱作「殿下」的。
普天之下那麼多人……也唯獨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這樣稱呼他。
「……殿下。」
那是少年時,他們幾個皇子還一同在晉國公府習劍,長安的夏日漫長炎熱、國公的教導又總是十分嚴格,皇兄因有胸痹之症向來不會受到苛責,他卻和那些方氏子弟一般被銼磨得厲害,他在宮中養尊處優,哪比得將門之子顛撲不破?常常不到一個時辰便大汗淋漓癱倒在地,因此時常受到國公斥責、難免因失顏面而心中鬱郁。
「父親執教固然嚴厲,但殿下今日饒討得也實在不高明,」貽之很少替他說話,私下還常同他父親一樣出言擠兌,「比前日還早小兩刻,如何能令父親不生氣?」
他不滿,躺在他們國公府廂房的屋頂上看星星,西都的夏夜百無一是,唯獨星星瞧著比平時大些,近得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來。
「你懂個屁——」
他在他面前不忌說諢話,那時年紀輕,也沒有後來漸生的許多隔膜。
「你父親就是厚此薄彼!——我皇兄日日揮兩下劍就走、剩下的工夫都去尋你姐姐喝烏梅漿,他怎麼就不說他?」
貽之聽言搖頭,大約那時確當他是親近的友人、與對元景元希他們沒什麼不同,聽他提及皇兄神情又謹慎起來,說:「東宮之事不宜議論,今日在此便罷、往後殿下卻切不可如此了。」
年少輕狂豈甘屈居人下?他不領情,反嗤笑一聲嗆他:「我還當你們方氏與旁人有何不同,原來也不過是攀高接貴趨炎附勢之輩——怎麼,就因為你姐姐要嫁進東宮去,我便半句不能說嘴了?」
當時天家與方氏婚約未結、只是人人都知東宮已對晉國公之女志在必得,他衛錚不甘心如此臂助為他人所得,或許的確生來就是野心勃勃欲問其鼎,也或許最初的最初……不過就是一點意氣。
貽之不接話了、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同他說這些,他卻怕他走了單剩他一個晾在屋頂,就又扭頭沉了聲說下去:「我只是希望你們公平些……」
「希望你和你父親都知道……我也已經盡力了。」
耿耿星河欲曙天,後來想想似那般同對方徹夜長談的機會一生也沒有幾次,父皇說過潁川方氏是世上最難駕馭的臣子——他們的確最為忠誠,可要在遵從之外贏得他們真正的敬意,殊為不易。
「父親是知道的。」
貽之忽然開了口,他抬頭看向他,那時對方右目下的小痣不像眼淚而像一顆天上星辰的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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