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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廉沉沉一嘆,看向自己兩個兒子的目光亦是十分複雜;話到一半又停住不說,或許那時也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終了只有一聲「也罷」,悵然道:「或許為父的確是老了……方氏未來的路,還是要由年輕人去走。」
至夜洛陽城中華燈高照、潁川侯府門前尤其車馬喧囂,各府貴人紛紛攜重禮前來拜望君侯,一為賀其大戰得勝之喜,二來也為再燒一把五輔之首的熱灶。
說來今歲也是不巧,先帝喪禮剛過宮中不便大興宴飲,於是連為君侯專設的接風宴也要同兩日後的除夕宴合二為一,令朝中百官無端少了若干奉迎討好的機會;如今巴巴地捧著千金萬金上門、頂著東都臘月的寒風等待良久,君侯卻一不收禮二不露面、遣族人代為稱謝後又將他們客客氣氣地送走,真是清清白白來又清清白白去,連人家一絲衣角都無緣碰到。
方大公子親自在外周旋良久,直等到宵禁前後才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波執意求見君侯的訪客,折身回到內院、卻見主君房中燭火尤明,斟酌過後招來僕役相詢、才知貽之自宮中回府後還不曾用過晚膳,遂打發後廚做了熱乎的胡麻粥、預備親自端進他房中。
入內後才見族兄方興也在,對方幾年前代父親坐上兵部尚書之位、如今已是族內中流砥柱;方獻亭正與之議事,見長兄入內便眼神示意他稍坐,等待的工夫方雲崇聽到兩人在論時下糧餉周濟之困,當下心底也跟著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自太清元年二月算起這場浩劫般的戰事已持續整整十年之久,突厥、堅昆、吐蕃、西南部族陸續參戰,一場奪嫡之亂早已步步演變為八方混戰天下傾軋;看似繁榮的睿宗朝其實不過金玉其外空中樓閣,及至先帝登位才暴露出國庫空虛等一干積弊,此後戰事一起十年不止、任憑多強盛的國力都要被折騰得散了架子,於是只好拆了東牆補西牆,舉國上下皆筋疲力盡不堪重負。
眼下堅昆雖滅、東突厥卻將捲土重來,北邊謝氏已經抵擋不住、送到東都的摺子句句不離討要糧餉,可朝廷又不是變戲法的、哪來的本事憑空變出銀錢給他?兵部上下焦頭爛額,方興這個一部之長不出兩年頭髮便白了大半。
如今怎麼辦?先帝駕崩幼主孤弱,這裡里外外的大事還是只能全靠方獻亭拿主意,可嘆他一個武將在外要領兵打仗安邦定國、歸朝後又要為度支歲計耗費心神,除此之外更要安撫各方節度使,實在心力交瘁萬般不易。
方雲崇暗暗嘆氣,等方興離開後陶碗中的胡麻粥已涼了個徹底,方獻亭也無暇去用、還要儘快給兩鎮節度使謝辭去信,獨坐燈下的身影依然那麼肅穆穩健,卻又依稀……顯出幾分寥落冷清。
「貽之……」
他喚了他一聲,要開口時卻又語塞,斟酌過後還是說起今日侯府外來拜訪的諸多貴客,又嘆:「今日我是都代你打發了,可其中一些人過幾日還是該見見——尤其洛陽派那些大臣,他們……」
今日陰平王父子在朝堂之上當眾受責,其一干黨羽自然戰戰兢兢惶恐難安,如今上趕著來給君侯送禮分明是在示弱討饒,為防日後彼此交惡還是應當……
方獻亭聞言卻筆下不停,低頭書寫的模樣亦顯得漠然冷硬,先匆匆接一聲「不必」,又道:「往後他們若再來,也勞煩兄長代我一併打發了吧。」
這……
方雲崇又是一嘆,眉頭更不自覺地越皺越緊,只是規勸之言未及出口方獻亭已眉目微抬向他看來,那一眼正同少年時一般清晰透徹,又分明比過去更為深邃沉鬱。
「洛陽一派所求與大勢相逆,若其本旨不改則紛爭避無可避。」
他聲息內斂低沉,隱約又夾雜幾許不惹眼的倦意。
「若我族不與他們相爭……為難的便會是陛下了。」
方雲崇聞言一愣,卻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家三弟的真意:原來今日朝堂之上那場紛爭並非出自一時意氣,而是他在代天家與洛陽一派對峙——自古政鬥皆是兇險、流血犧牲亦不鮮見,天子小小年紀如何能與占據朝堂半壁的洛陽一派抗衡?一旦情勢失控被逼宮刺殺都是尋常……未若由方氏承擔洛陽一派的怒火,他們畢竟有兵權在手,總比他一個稚子來得餘裕多些。
可……
「可如此一來他們都會衝著你去……」
方雲崇再次感到一陣酸辛,仿佛親眼見到七年前的一切再次重演。
「我族畢竟是臣不是君……你如此代天家出頭,日後……」
聲名損毀已是小節,只怕成了眾矢之的……終而招致殺身之禍。
這次方獻亭沒有答話,大約有些話是不必講的,總有些深意會在無聲處不言自明。
「連日行軍殊為不易,兄長當也乏累了,」他終於還是顧左右而言他,低垂的眉眼沉靜又克制,唯獨右眼尾處那一點眼淚般的小痣還和過去一般漂亮,「……早些回去休息吧。」
這是明白的逐客令、方雲崇自不會聽不懂,而實際與他相比他的「乏累」又算得上什麼呢?太倉稊米九牛一毫……輕飄得根本不值一提。
無奈之下只有轉身離去,推門之際諸事皆明、唯獨一問猶在心底盤桓不去——
你如此公爾忘私奮不顧身,果真是只為保先帝託付的那位幼主?
還是……依然難忘垂簾之後那場曾令你神迷的年少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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