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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獻亭看了他一眼,而後依言緩緩落座,衛弼笑著拍了拍手,當即便有伶人鼓瑟而歌於庭下獻舞,只是君侯左右之人立於院中五步一崗、腰間刀兵尚還泛著冷光,那個個鐵面冷臉的模樣一瞬便將這溫軟秀色遮得七七八八了。
衛弼心下不滿、表面卻是半點不敢露,仔細在方獻亭對面坐下,又親自執起酒壺為他斟酒,熱絡道:「早聞君侯深諳杜康之道,今日若非偶得這幾壇上好的新豐還真不敢開口相邀,且來一品可是舊年長安滋味?」
酒水清冽倒於杯中,香氣四溢飄香十里,站在方獻亭身後的臨澤當即上前試毒,後者並未阻攔由他取了銀針一驗,此舉令衛弼臉上笑容一僵,而後又訕訕自行擱下了酒壺;銀針並未變色,臨澤遂又親手再斟一杯呈於君侯手中,方獻亭接過淺泯一口,其味濃烈香醇,確是他少年時最熟悉的。
「好酒。」
他微揚了揚眉。
衛弼也看出這酒頗合他心意,遂又連忙拿起酒壺為之添杯,便像沒瞧見方才那銀針試毒的一幕般自然,話家常似的道:「本王也是許久不曾喝過這般地道的長安酒了,遙想當初先國公在時還曾一同策馬長街徹夜暢飲,如今想來竟也像是前生之事了……」
這番往事回憶得頗為自然,言語間提及方獻亭先父大約也是為了與他拉些關係;方獻亭執杯的手一頓,看向衛弼的眼神有幾分沉。
「思齊原是最重情義之人……」衛弼恍若未覺,仿佛逕自陷到回憶里去了,「當初與本王同在東宮輔佐先帝,也不知一起經歷過多少周折坎坷,他總事事為他人計,最終為保社稷竟不惜捨身自戕……我等終歸是不如他的,如今回想起亦不免愴然慚愧……」
說著他又嘆息起來,言語間的沉重多少也有幾分真——十數年前他與方賀確是並肩而行的朋儕,方獻亭還記得那時父親在朝堂上受鍾黨攻訐往往都是衛弼范玉成等人出言相助,公事之外他們也常至國公府作客,廳堂之內總是觥籌交錯高朋滿座。
「先父深明當時局勢,以命相搏亦是臣節,」方獻亭神情舒緩了些,提及父親眼底總有緬懷之色,「先帝勤政愛民有聖君之德,先父泉下有知必亦無憾。」
「無憾……」陰平王接口一嘆,繼而自斟一杯仰頭滿飲,「思齊高情遠致忠義無雙,為國而死自是無憾——可若他知曉今日之局勢呢?知曉眼下主少國疑五輔離心呢?」
「貽之,」他的語氣忽而重起來了,「……你我本不當生疏至此啊。」
這一聲「貽之」著實突兀,上一回如這般叫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幼主繼位後他們政見相左兵戎相見,早失了當初先國公在時那般親近篤厚的情分。
「當初睿宗偏寵鍾氏一意廢嫡立庶,我等為保先帝不惜屢屢犯上與聖意相抗——難道我們有私心麼?——沒有!都是為了國家!為了天下百姓!」
衛弼義正辭嚴。
「如今也是一樣的……洛陽金陵二派不和,難道是本王與那宋氏兄弟有私怨、非要同他們為難?不過只恐外戚亂政幼主受辱,更怕失了江北河山日後在九泉之下無顏再見先帝罷了!」
他聲音漸大十分激動,語氣懇切得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三言兩語便將自己過去數次試圖逼宮謀逆的罪業說成了感天動地的忠義,誰不信誰便成了真正的小人之心。
「貽之……」
他又飲起酒來,聲音也稍低沉了些。
「我知你襟懷坦白光風霽月、凡先帝所言無有不應,所以他的皇后你要護著,南渡遺詔你也要奉——可那宋氏就那麼好相與?單說此次制科,宋泊前前後後往長仁那塞了多少人?打的是什麼主意你會看不出?——說到底他們宋氏當年是背叛過先帝的!驪山事發後沒過多久便躲回了金陵老家,全然不顧你父親臨終前對他們的託付!」
「只有你我才是一路同行之人!」
「過去是!現在也是!——制科金榜已放,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他們金陵派會容那小狀元去清查人口土地麼?必然層層阻隔官官相護,政令連尚書省都走不出去!」
「可若你我聯手,他宋氏兄弟又豈能恣意妄為?——幼主終究是要由你我來護的,本王姓衛,難道還會害大周不成麼?」
一通申述真情實感,只差要同前段日子才命人將自己兒子打了個半死的君侯執手相看淚眼,方獻亭不置可否地半垂著眼睛,手指似有若無地輕敲著滿杯的酒盞;下一刻庭下雅樂曲調一轉,伶人退去而有珠簾掀動之聲,抬眼看去才見一把秦箏橫於月色花影間,一女子廣袖高髻獨彈六么,勾抹之間其聲如泉,亦是舊時長安風韻。
「那是小女衛蘭……」
陰平王的聲音又在此時傳來了。
「不知君侯記不記得,先帝在時曾封她為永安縣主,更屢次親口稱讚她的琴藝……可嘆這孩子如今憊懶、平日在家中總不肯撫琴,今日聽聞君侯下顧,方才……」
曖昧的話說到一半,庭下女子的眼已柔柔抬起,面前的珠簾恍惚正與帝宮之中龍椅之後的那面相似,盈盈秋水脈脈含情,原正是女子最爛漫的及笄之年。
「有道是鬼神可敬不可諂,冤家宜解不宜結……」
衛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方獻亭當時的神情,而後又再次執壺為他添酒,氤氳的香氣撩撥人心,由慢而快的樂聲正合所謂「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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