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頁
可嘆喬家上下卻不都是如她們一般待她好的人,舅舅舅母早對白養活一個外甥女兒深感不滿,過去不過是礙著老太太和潁川侯的顏面才默不作聲,如今這兩座大山俱塌成了碎石齏粉,說起話來又何必再藏著掖著?
那日大表兄的次子忞兒在堂上摔了跤、吃痛之下便扯開嗓子嚎哭,他母親又有了身孕不便去拉扯,便轉頭讓宋疏妍幫著去哄;但那段日子她少食多憂、精神差得厲害,人走在平地上尚且還要打擺子,又如何按得住那四五歲正調皮的男孩子?於是只婉拒托崔媽媽搭把手,不料卻聽嫂嫂冷哼了一聲,說:「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還擺這樣的款兒給誰瞧?」
這一句譏誚可真突兀,其中帶的情緒也著實複雜,大約過去總有幾分妒幾分惱、如今看人失勢又難免有幾分諷幾分快;宋疏妍卻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只不懂那句「如今又做不成侯夫人了」是何意義,一怔之後心又驟然一緊,或許也在那一刻隱約感到厄運已然降臨。
「怎麼,你還不曉得?」
對方果然驚訝反問,似乎也對能親口揭開謎底感到幾分高興。
「你那未婚夫婿不是戰死了麼?朝廷給了好些追封呢——說來那方氏也是頂體面的人家,總不會再逮著你去同一個死人成婚的……」
……「死」。
分別之時她連想都不敢在心底想一遍的字、如今就這般輕飄飄被他人說出口了,她卻像聽不懂一樣發著愣,早已被離別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已不再會很快流血。
對方看她沒個反應、便又接著重複了一遍,她卻還是神情呆滯說不出話,過了好半晌才僵硬地扭頭看向身邊的墜兒;後者已經哭了起來,通紅的眼睛不斷掉著淚、難過得渾身都在發抖。
「小姐……」
她終於也不得不試著把那些殘忍的話說出口。
「方侯……方侯他……」
——他如何呢?
她忽而聽不見了、耳中陡然騰起尖利的雜音,血色褪盡後一張臉蒼白得嚇人,令原本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嫂嫂也終於發了急;挺著大肚子起身過來問她身子可有什麼不適,她則只自己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門外跑去,墜兒的呼喊和阻攔她都顧不上管,儘管那時其實也並不知曉應當去找誰。
……他麼?
她已近兩年未見了。
……外祖母麼?
她甚至已與她陰陽兩隔了。
神思混沌間終於還是想起了丁岳,他是潁川方氏的私臣、說的話總不會像嫂嫂和墜兒那般不著邊際;自欺欺人般的奢想卻也在找見對方後倏然被摔成了碎片,對方一介身長七尺的錚錚男兒竟也在她面前紅了眼睛落了淚。
「主君確已為國捐軀……」
他哽咽著,看向她的眼神依稀也有幾分憐憫。
「小姐……不必再等了。」
……世上無人知曉她亦曾在那一刻死去。
世事像是不講道理的東西,原本枯燥寥落乏善可陳、在他彎腰為她抬起車轅的一刻又陡然變得引人入勝,她聽信蠱惑一步步向深處走去,一度也曾親眼得見繁花滿樹落英繽紛,最後陳於眼前的卻還是萬丈深淵荒草萋萋,原來春江花月終是泡影,只輕輕一碰便要化作飛灰的。
……可她分明也並沒有怎麼碰過啊。
只是一點點,只是很短暫的三天……匆忙得像是晝夢一場,不過剛剛勉強碰到他的衣角便被逼著醒來了。
他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譬如他是自何時開始中意她的,譬如那日在江上是否也曾想過讓她同行,譬如他是否當真喜歡江南清淡的酒釀,譬如那日在湖心島上他是否也如她一般倉皇動情。
他們也還有很多事沒有做,譬如她還不曾度過一個有他的生辰,譬如他們還不曾一同去觀過八月里錢塘最盛的江潮,譬如他還不曾帶她回長安去賞他信中所言新植的梅花,譬如他還不曾真真正正喚過她一聲「鶯鶯」。
……全是未了的事。
全是未盡的意。
她忽而不知該如何勸解自己了……幼時在宋家父親冷待她、繼母苛責她,她便告訴自己是她命中與父母緣淺不能強求,只要有外祖父母疼愛便也是一般圓滿;後來在喬家舅舅舅母嫌棄她、時不時會說兩句怪話擠兌,她便想自己終歸是白吃了人家的米麵,受些冷眼也是尋常;再後來三姐姐的欺凌越發囂張、將她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她便告訴自己總歸還有二哥在,人不能那般貪心,能有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哥哥便很好。
……如今呢?
她又該找什麼理由去接受他的離開?
……我其實原以為有你後便不必再割捨了。
可以在歡喜時坦白地笑,可以在落寞時誠實地哭,可以在被人欺侮時堅決地讓他們停止,可以在看到心儀的東西時率直地說喜歡……因此我曾以為你是命運賜予的補償,補償我在過去沒有你的漫長歲月里獨自經歷的坎坷崎嶇,又或者是它給予我的獎勵,獎勵我即便如此也不曾妄生歹念戕害於人。
……可原來竟不是這樣。
它讓我看到你,一日之內閱遍世上最好的東西,甚至知曉被人偏心袒護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玄妙……然後又在漫長的等待之中將你奪走,告訴我一切都是虛妄,瓊英也終究留不住那陣溫柔孤冷的雪風。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