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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貽之……」
她也在叫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抬步向他走來時步履有些踉蹌、大概是沒有力氣;他上前幾步想要扶她,她卻已經搖搖擺擺撞進他懷裡,靠得近時他才越發感到她的瘦,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一陣風來就能把人吹跑。
「是我……」他遲一步感到酸澀,心頭沉重得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姐,我來看你了。」
她已顧不上說話,只是把臉埋在他胸口哭,壓抑地、憋悶地、仿佛透不過氣一般的哭聲,似是離水瀕死的一尾魚,在最痛苦的時刻也發不出聲音。
「貽之……我……我……」
她說不出來,斷斷續續地無法連貫,他猜想她在向他求救,那一刻抱她抱得更緊,聲音也沉,說:「我來救你出去——父親去前曾有遺言,要我在陛下登位後求恩旨放你出宮……」
「一切都快結束了……只要再堅持最後一陣子……」
他說得很快、也許心裡也在隱隱害怕來不及,她畢竟太久沒有聽過好消息,總要讓她也透一口氣;可他說完後姐姐的喘息聲卻變得更粗重,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微微發白,瘦骨嶙峋的模樣瞧著令人心驚。
「父親——」
她像困獸一樣絕望地悲鳴,恍惚令他想起了一年前在父親靈前悲痛到幾近瘋癲的母親。
「父親死了——他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貽之……是我、是我讓他受先帝羞辱而死……」
第68章
……她像是還活在一年前。
先帝當眾將父親棺槨推開的一幕成了她的魘, 自靈堂重歸東宮後更難免思及一切發生前父親欲與她相見的舊景,如今想來那時他是來同她告別的,她卻將筷子一摔冷冷說了一聲「不見」, 從此便與他死生相隔天人永決。
「他是為你我而死。」
衛欽曾這樣告訴她。
「誠然孤之大位令方公捨生,可他更是為護你名節受辱——你說他重孤更甚於愛你?可他卻絕不會為了孤去做錯事……」
「他一生沒有做過錯事, 只為了你犯錯……他為你遮掩那些不清不楚的舊情, 以致受父皇詰問而啞口無言——冉君……是你令你的父親尊嚴掃地。」
……他說得對。
父親的確一生不曾犯錯,宵衣旰食夙夜不懈,為國操勞征戰不休,每一樁經手的政務都審慎、每一個麾下的士兵體恤——他本可以在那位荒唐昏庸的先帝面前堂堂正正地站著, 可就因為她……不得不低頭折腰。
——她就真的那麼放不下蘇瑾麼?
年少之時一場綺夢, 固然纏綿悱惻令人難捨, 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樁男女情愛,既未同歷生死大難、又談何銘心刻骨?便如朝露凝了又散, 時日一長也就了無痕跡。
——她又真的那麼恨父親麼?
恨到要說那些決絕的話, 恨到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或許她只是太軟弱了,以為只要將一切罪過都推到對方身上便能靠怨他憎他度日,從此不必再自省自悔。
其實他是對的……「人生在世孰能從心所欲」, 明明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割捨的一生,對的路最難走卻最令人寬心, 而她犯了錯, 便註定此後一生不得歡愉。
「貽之,我做錯了……」
此刻她在弟弟面前告罪,一切卻已悔之晚矣。
「……我不知道……我錯不起……」
……那一幕方獻亭記了很多年。
四面宮牆高得望不見頂,輕而易舉便將一個女子一生困鎖其中, 她逃不出去也無處求援,最後只好在無人問津處凋謝, 無花的宮殿是在為先父戴孝,而那一片慘澹的光景亦是她自己一生的寫照;他也記得她的話,一個「錯」字重若千鈞,便如懸在頸上的利劍時時警戒於人,告訴他犯錯的下場就是這樣,哪怕只是小小一步的偏移都會令人萬劫不復。
她錯不起。
他也錯不起。
……世上本無人錯得起。
自長樂門向南出帝宮,尚書省便在司農寺之東、都水監光祿寺之西,六部之中除禮部南院及吏部選院外官署皆設於此,正是外省重鎮事無不總。
將將聽封的婁嘯將軍出宮後便直奔兵部議事,隨行的還有其子婁風小將軍,入門後當即便有官員上前恭迎,婁嘯擺擺手不拘禮節,匆匆道:「我奉天子之旨前來細論征西之事,還請你們尚書出來一見。」
兵部尚書說來正是方獻亭的伯父方廉,且自鍾氏一黨倒台後部內兩位侍郎及下轄四司長官中的兩位皆成了方氏出身,那位官員聽言作了個揖,神情卻頗有些為難,道:「尚書大人及部內幾位上官眼下尚未歸署,恐要請將軍稍待片刻……」
尚未歸署?
婁嘯皺起眉頭,問:「因何遷延?」
「方侯今日歸朝,方氏族人皆應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員欠身答,「恐要過午才回了。」
這……
婁嘯眉頭皺得更緊,一旁的婁風已感到父親有幾分不滿,開口要勸時卻聽官署外又傳來一陣動靜,回頭才見是天子身邊的內侍總管王穆親自來了。
婁氏父子客氣地同對方問好,又問:「不知中貴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
王穆笑著搖搖頭,神情十分和煦,答:「婁將軍不必多慮,不過是代陛下傳一句話——方侯年余未歸長安,眼下正在宮中同皇后娘娘敘舊,恐要耗些功夫才會出宮移步外省,婁將軍不妨先行回府暫歇,待晚些時候再至兵部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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