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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其實他們也沒辦法,總要有人去收拾那個爛攤子——我過去總以為他們有得選, 可其實……是我錯了。」
她淡淡一笑,至此卻有幾分自嘲。
「疏妍……」她又輕輕一嘆, 了悟之後總難免走向虛無, 「……你走吧。」
「你與貽之婚事未成,自也不當受此事牽累……往後婚嫁自由再覓良緣,便不要再記著他了。」
……這是多殘酷的話?
世人原本善忘,卻不過皆因不曾見過真正的滄海巫山——她確曾見過平蕪之外的盛景, 遠望如黛近觀則青、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只是一朝雲霧聚攏又將她隔在山海之外, 從此只可相思不可相見罷了。
此刻她拼命搖著頭,即便眼前天旋地轉也還是更執拗地拉住姜氏的衣角,對方同樣彎腰緊緊抱住她,也許她既憐憫她又深感與她同病相憐。
「好孩子……」
她好像終於也要落淚了。
「自古將門皆苦無常,一朝征戰生死不定……貽之亦恐此去生變,行前便同左右之人交代過你的事。」
「他以妻禮待你,自也會將身後之物交託於你,區區財帛本不足掛齒,卻也終歸是他一份心意——你與他是有緣無份,若總盤桓流連卻恐自傷自誤。」
「你的一生還很長……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的。」
其實宋疏妍明白姜氏所言字字發自肺腑、亦只有這般慈愛寬和的長輩才會不強求未過門的新婦為男子守節,只是她卻偏偏要辜負她的好意,那時只盼能果真一生留在潁川。
姜氏走後她獨自輾轉無眠,明明病得厲害卻還要硬撐著披衣而起,推門出去時守在外面的墜兒和丁岳都嚇壞了、紛紛催請她快快回房休息,她則只低低問了一句:「他過去住的院子……在哪裡?」
「過去」二字尋常至極,那時卻莫名令聞者心中一澀,丁岳默默半低下頭,道:「……請小姐隨我來。」
中原十月夜風極寒,她隨丁岳走在迴廊間卻半點感覺不到冷,每行一步眼前便換一景,每見一景心中便生一念,深知此刻自己腳下的路那人也曾走過,於是縱是平平無奇的一步也令人心生悲哀。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穿庭過院後終於在一道門前止步,丁岳已側首擔憂地看向她,道:「宋小姐……」
也不知是擔憂她病體難支還是觸景傷情。
她又聽不到了,伸手觸碰門扉時指尖也在微微發抖,倘若她曾親眼在關內軍帳中瞧見那人從二哥手裡接過她所寄之信的光景,便會知曉此刻自己與他正是同樣的近鄉情怯。
吱呀——
靜夜裡傳來輕輕一聲響,她終於還是推開了那道門,將斷的心弦再次狠狠繃緊,她仿佛已看到他正從自己身側緩步而入。
高門大族多喜豪奢,方氏較之他姓卻似更為簡樸,他所住的院落陳設十分單調,入內後除桌案長椅外只可見兩排極高大的柜子,一面存放各類書籍信函,另一面則置若干刀劍藥罐。
她一步步向里走,眼前景象又生動起來,仿佛的確見他神色如常伸手從柜子高處取下什麼裝藥的瓷瓶,將門武侯大抵總是常年帶傷的;她同他一樣在櫃側停留片刻,接著又緩緩走到他的長案前坐下,丁岳入內幫她點了燈,接著又躬身退了出去。
明亮的燈火映出案上擺放的物件,除紙筆外便是一些公文信函,東西收得並不整齊、幾支上好的紫毫便隨手擱在硯台上,大約他此前是立了什麼規矩不許旁人擅動罷;而偏就是這些凌亂令她百感交集,想像著他上一次坐在此處應還是太清元年除夕前後,年一過完便去廬州接了姜氏、隨後又轉道去了金陵和錢塘,也許那時他並不知曉自己會徑直折返長安又赴西北征戰,還以為不久便能回到這裡了。
悲傷忽又翻騰起來、卻又像被人攥住一般難以宣洩,她屏著一口氣慢慢在案上潦草地翻看,白紙之上那些熟悉的字跡也令人痛心,翻到最後卻在角落處看到一隻眼熟的長匣,那一刻她的心跳得特別快,猶疑又膽怯地將它捧至眼前打開,果真……
……看到了過去她在船上贈還給他的那幅春山圖。
邊角處被二哥用刀裁下的地方已有些抽絲,畫卷之上的一切卻都還完好,唯一的不同只在於她那時只將九九消寒圖描紅了一半,而如今那剩下的一半卻都已被他一一補上——他所用的朱色與她不同、大抵要稍稍濃上一些,於是楚河漢界十分分明,他們像是同在一張畫上,又好像被無形的障壁隔在天涯兩端。
他另在一旁題了兩行小字——
「樓高莫近危闌倚。
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
意味深長的留白令人惶惑,而他將它妥善保留至今的行止亦在她意料之外,她不會知曉它曾在許多個無人的深夜靜靜隱在他的案頭,其上每一朵飄搖的梅花都曾被他的指尖一一撫過;那一刻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她終於還是在那人落筆的數年後哭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縱然深知他彼時所思當是那時與她在江上別過的場景,可於此刻來看卻又分明正是應景——他素來便是那高樓之上引她倚靠的危闌,亦是不容她所見的離人遠遠避在春山之外。
——我怎麼竟會將這句詩贈與你呢?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所謂的「平蕪春山」,本就是在寫離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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