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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做錯……」
他又感到心疼了,為她長久的隱忍和沉默。
「於理你是秉公論處,於情你也已給足了他寬赦……你從不欠他們什麼。」
她應了一聲,身子又在他懷裡動一動、將臉埋進他的頸窩,緊密的擁抱像是能給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曲折一一說與他聽。
「我知道的……」
她像在嘆氣,語氣又有種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麼一瞬……我對他動了殺念。」
這後半句似難以啟齒,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過去,又威脅要將你我的事傳揚出去……許宗堯他們都在,也許那時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實已經放下了,不恨他也並不將他當作親人……但我們身上終歸流著相似的血,我確不該在那時動殺他的念頭。」
「他說我因私慾恨他,說我的心從來都不乾淨……或許他說得沒錯,我的確……」
她不再說下去了。
——為什麼不再說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個可怖的想法——她過去不會這樣的,如遇不遂會暗自隱忍、隱忍不成方才同人爭辯,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要殺人——她好像變了,驟然降臨的權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過去的萬氏一房有什麼分別?無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擁有的那一點別人沒有的東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惡劣地……妄圖裁斷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體生寒、終於明白今日一直縈繞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悶究竟來源於何,她好像在輸給自己的同時又輸給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厭棄的人們根本全無分別。
後半程話都未曾出口,擁抱著她的他卻竟還是聽懂了,或許世上的確只有良善之人才會不停自責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錯的人卻總以為罪孽歸屬他者。
「『不乾淨』……」
他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有種格外的低沉,她抬起頭去看他的眼睛,只見晦暗的燈影下他的淚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喚他的時候有些無措,他低眉回望她,當時卻並未像她預料中一樣出言寬慰,只是又再次親手將粥碗端到她面前,說:「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將湯匙遞給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實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邊便只感到溫暖熨帖,何況當時也吃不下,就搖頭說不吃;他又勸了許久,總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熱粥又吃了幾塊羊肉,原本蒼白的臉頰漸漸泛出粉紅,氣色瞧著比方才好上許多。
他像終於放了心、總算不再繼續逼她,片刻後又問:「要上去看看麼?」
她眨眨眼,目光隨他一同看向離他們不遠的旋梯木階——梁宮豪奢華美異常,這古樓高二十餘丈、修得足有七層之多,據聞也曾被喚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專造的無上功德,登臨絕頂可盡覽台城風光。
她其實並沒什麼興味,但既是他說的她便都想應承,此刻低低一應,隨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舊的木階不時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厚重悠遠的歷史似乎也在這些微茫的聲息里與他們擦身而過。
「高處不便點燈,當心足下。」
他小心叮囑她、好像也擔憂她會害怕——南渡之後宮中便縮減用度厲行節儉,如這座古樓般平素派不上用場的自不會下撥款項專命工部修繕,他們在入門處點一兩支蠟燭也就罷了,行至高處卻不便再燃燈惹眼,於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著實有幾分瘮人。
可她其實不怕的,雖然始終看不清腳下的路、可卻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麼安穩又那麼從容,好像可以獨自擔負起千鈞萬擔、絕不會令身後的她受到哪怕一點危險波及。
她於是也沒說話,只一直沉默地跟著他走,他們一起步上迂迴盤旋的木階,行到至高處時只見一切豁然開朗:四面十二扇木窗盡皆洞開,冬日的夜空一片明淨無雲無雨,朗潤的月色似流水傾瀉、世間萬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們足下,無窮遠的燈火人家似乎也都與他們息息相關。
她一瞬震撼,感受到的並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懷暢意,而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開闊自由——她從他身後走出去了,迎著寒冷的夜風向雪一樣的月光走去,唯一的遮蔽只有一面單薄素淨的繪屏;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便開始不由自主地狂跳,熱切的激盪令人無所適從,而當畫面之上熟悉的春山和十年前她與他分別親手描摹的九九消寒圖再次映入眼帘時,她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熱淚盈眶。
那……
那是……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未曾料想在十年輾轉後還能再次親眼看到這張際遇波折的舊圖——上一回見它是什麼時候?在潁川,在他的書房,她在桌案的角落找到她曾贈予他的木匣,看到她與他之間業已斷絕的因緣以一種近乎玄妙的方式在紙上延續,只是後來她匆匆被長兄捉回金陵、也未來得及再將這張舊畫尋回帶走。
可他……
「我將它帶回來了……」
他已走到她身邊,從她身後輕輕將她擁進懷裡,溫暖的感覺再次將她包圍,那一刻她的確感到自己已然得到命運全部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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