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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洶湧間垂簾之後傳來一聲輕笑,太后的語氣溫和中又透著幾許幽深,問:「遷都之事千頭萬緒,豈獨在半月水陸舟車?江北萬萬官民一朝安於江南,其中是非紛擾自難厘定,若一朝快刀之下亂麻盡斷而失維繫之力,卿又有何策可安?」
這話問得已有些深,迂迴間將如今兩黨相爭之勢一併搬上了台面,那後生臨此困境卻仍絲毫不亂,不卑不亢道:「臣斗膽,昔聞太后曾於揚州江岸許萬民『遠圖廟算再造盛世』之諾,亦聞君侯卸甲刺字而立『中原不復北伐不止』之誓——今若我朝獨求偏安、將江北河山盡數拱手讓與胡虜,則自可大而化之告朔餼羊;而若果有定疆雪恥克成一統之心……則此快刀,不得不用。」
擲地之言恰似金石,字字句句皆有其聲,其中意義甚至已有幾分冒犯,惹得眾人皆是譁然,就連立於群臣之首的方獻亭都側首多看了那後生一眼;中貴人在幼主身側大聲申斥一句「放肆」,垂簾之後的太后卻輕輕抬手示意無妨,隨後柔和的聲音再次傳來,三問:「設吏清查良策在前,何人督辦卻亦為難——黨同伐異固為頑疾,自上至下政令不通,若層層阻滯致大計不成,又為之奈何?」
許宗堯聞言再躬身叩首,繼而肅聲答:「臣乃令和年間生人,幸於太平盛世讀經史典籍蒙聖賢教化,今見社稷動盪民生凋敝、雖為匹夫之身亦懷兼濟之心——若今朝入等而為天子門生,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瀝膽鞠躬盡瘁,在朝惟受聖命不結朋黨、在野視民如傷詢於芻蕘。」
「不死,不休。」
白衣卿相字字出塵,一個「死」字更有千鈞之重,自古逆勢而動者皆為孤臣,他大約也深知今日一席話必將自己推入絕境,眼下滿朝文武側目而視、他日明槍暗箭必亦難防——然壯懷之心未泯、仍可將生死置之度外,蠅營狗苟本非所願,飛蛾撲火亦有大節。
議論之聲不絕於耳,那時有多少自詡高明之輩暗暗看著那年輕氣盛的後生發笑?或許他們都篤定他無法在這條通天路上走得長遠,即便僥倖躍過龍門不日也將被狠狠扯下泥潭;垂簾之後卻漸漸安靜下去了,許宗堯低眉斂目跪在雄闊華美的大殿正中,依稀感到有一道柔和的目光輕輕落在自己身上,半晌之後再次聽到那個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女子開口,這次只有隱約含笑的一個字——
「善」。
第118章
殿試之後金榜即出, 蓬州許宗堯入三等,前潯州刺史賈昕與河東道李賦同入四等,便算是本次科考的一甲三名。
依大周舊例, 制科五等中前二都是虛設,能入四等已是天子賞識, 那許宗堯卻上來便一鳴驚人入了三等、更當場被授為從五品上戶部司郎中, 比過往進士科狀元六品授官的起點還要高上兩級,實屬古往今來之未有;賈昕過去便是官身,如今晉為從三品戶部侍郎,李賦則被任為從六品上金部司員外郎, 如此說來頭三名都被派往戶部任職, 朝廷立意富民固本的意圖已是昭然若揭。
再細細一推敲, 當今太后定選的路數也極耐人尋味:最受人矚目的小狀元乃是與兩黨無涉的寒門出身,榜眼賈昕是宋氏女婿、探花李賦則是陰平王保舉, 如此說來兩黨的臉面都顧了個周全, 偏偏最受器重的又當眾抨擊了黨爭,真是打一巴掌又給個甜棗,將官場心術摸了個明明白白徹徹底底。
一介女流能有如此手段確乎令人意外, 可她若以為單憑几個重氣輕命的後生便能大刀闊斧推行所謂新政可就大錯特錯了——兩黨相鬥其勢洶洶,各方勢力盤根錯節, 睿宗與仁宗尚無力改變, 她一個垂簾不久的婦人又能做得了什麼?那許宗堯想來便是以卵擊石的典範,當要粉身碎骨又高高掛起給天下人看的。
文武百官各自腹誹盤算,終於紛紛在朝會後散去了。
陰平王衛弼今日可算是志得意滿。
他舉薦的李賦雖說未能拔得頭籌,但得個從六品的官也終歸是好的, 何況那看上去極得器重的許宗堯立場也與金陵派相對,過幾日搞起新政必也會對洛陽派有利——他今日可瞧得真, 宋氏兄弟從乾定宮離去時那臉色都難看得緊,尤其宋泊氣得鬍子都歪了,對著垂簾之後的自家侄女狠狠摔了摔袖子。
他笑得見牙不見眼,離宮後又早早去堵潁川侯府的門,好說歹說硬是磨得方獻亭見了他,終究如願以償將對方邀入自家王府共進晚膳。
宋澹當初在金陵做遷都籌備時原本已為陰平王置下了一座十分氣派的府邸,可惜後者瞧了仍不滿意,遷都後便著人將臨街二宅一併購入,院牆打通後整條街都成了他家的,坊間稱之曰「小台城」。
潁川侯車駕到時正是華燈初上,衛弼笑容滿面親引貴客入府,入門時家丁示意君侯左右護衛卸下佩刀,方獻亭神情不動,表面沒說什麼腳下的步伐卻停了;衛弼轉了轉眼睛,回身一個巴掌狠狠將自家奴僕打翻在地,怒叱:「不長眼的東西!君侯入宮尚可穿甲佩劍,今入我府又何須講那許多規矩!——還不速速退下!」
這自然是在示弱示好,趨奉之意已十分鮮明,方獻亭仍未發一言,負手帶兵入了王府。
至花廳時瓊筵已設,珍饈美酒琳琅滿目、正如戰事起前在長安時一般豪奢,衛弼殷勤地做出恭請的手勢,連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本王今日真是好大的體面!——君侯快坐,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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