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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公子一笑,一旁的方獻亭已示意隨行的臨澤拿錢遞與宋明真,宋疏妍一愣,頭回正大光明地將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個男子身上,而他也正看著她,神情還是淡淡的,說:「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選個喜歡的。」
這……
……竟像是看出了她方才說的是假話。
她忽而語塞、不知該怎麼答了,只知對方的聲音落在耳里還如那個山中的雪夜一般特別——明明很冷清的,可仔細聽又能感到絲絲縷縷的暖,正似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待到晚來天欲雪,方可問他能飲一杯無。
「……這個就很喜歡。」
她慢了一拍答,眼睛又微微垂下去。
他的目光似乎還落在她身上,飄渺又確鑿,過一會兒又聽他道:「嗯,那就這個吧。」
第16章
方氏公子禮儀周全,那天傍晚隨同宋明真一道將女眷們送回了府,宋疏妍跟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府門前目送兩位公子離開,落日餘暉中那人翻身上馬而去,背影漸漸跟她記憶里那個雪夜重合起來,最後也一樣墨跡般淡去了。
她收回目光,聽二哥叫小廝把為她新買的繪屏搬回平蕪館,擔心他們粗手粗腳把東西碰壞了,一路上都親自在旁邊盯著;墜兒一直捂著嘴笑,一進平蕪館的門便去拉了崔媽媽來,說今日在西市遇見了當初在山裡幫她們解困的公子,未料竟是晉國公府的世子,又英俊又得體,還掏錢給她們小姐買了東西呢。
崔媽媽一聽也愣了神,哪想到世上會有這樣巧的事,一扭頭又瞧見她家小姐正仔仔細細地擦拭著那架繪屏、故意不朝她和墜兒這邊看,於是心中發笑,暗想她家小姐也的確到了該婚配的年紀,想了想又一半喜一半憂地走上前,問:「墜兒可是胡說的?當真是那位公子麼?」
明明是很尋常的一問,宋疏妍卻莫名感到一陣臉熱,她避著崔媽媽的目光做出專心端詳繪屏的樣子,隨口應了一聲「嗯」。
「只是因與二哥哥有交情才順手代他付了帳,」她又額外解釋了一句,「沒有別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
崔媽媽和墜兒都笑了,揶揄的目光令宋疏妍臉上更燙,將要及笄的少女是枝上待開的雪霙,一點緋色也要引人沉醉的。
「知道知道,沒有別的……」
崔媽媽連連應著,同墜兒一道從裡間退了出來,一出得門臉上的笑意便消退了寸許,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又將墜兒拉住了,低聲囑咐她千萬莫要將今日的事說出去。
墜兒不解,問:「這樣長臉面的事……為什麼不能說?」
崔媽媽一嘆,又朝房裡瞅了瞅,燭燈暖黃的光透過新添的繪屏透出來,她家小姐細瘦的身影亦因此顯得影影綽綽。
「自是為了小姐好的,」她答,「你照做便是了。」
當晚宋疏妍許久未能入睡。
其實打從錢塘離開後她便一直睡得不好,一時是想念遠在江南的外祖母,一時是對這個長安豪奢的宋府倍感疏遠——明明並不屬於這裡的,卻要佯裝無事地粉飾太平,若她心粗些倒也無妨,偏偏事事看得明白,最後反而更受累。
……只是今日確然有一件好事。
她躺在自己半新不舊的三面圍合檀木床上,簇新的繪屏正在視線之內,看著看著出了神,無端又想起白日裡見到的那個男子來;她翻了個身、不想再看了,小臉面對著閉塞的牆壁,心中奇怪的感覺卻變得更重了些,好像有點開懷,又好像有點酸辛。
……真是怪事。
徒勞輾轉半晌,終歸還是睡不著,她乾脆披衣起了身、慢慢走到那架繪屏前去——它確然是浮璧閣里最不值錢的,可上面繪的春山圖也確然好看,山色青黛萬里綿延,冬日已過春寒猶存,氣象既開闊又不失秀麗,十分討她的喜歡。
而且它對她而言還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寓意。
她在家中的居處擬名作「平蕪」,意為平坦之荒野,「平蕪盡處是春山」,雖本意寫的是離愁,可在她讀來卻是一種期許,即便眼下「平蕪」並不順遂,期年之後卻可得見蔥鬱的「春山」。
她沒叫人,只自己默默點了蠟燭映出那繪屏上層疊的雲峰,繪者技法高明,筆墨繁複中又有留白,右上側大片空無一物,像是層巒之上的青天;她卻忽然想在上面留下幾筆,也許心底某個角落也在擔心它會被人搶走,因此狡猾地想要留下一點屬於自己的印記。
留些什麼好呢?
她半是認真半是散漫地想著,最開始冒出的念頭是要畫一匹馬,鬃尾飛揚靈氣斐然,可惜一來與春山不搭,二來她作丹青的水平也尚不足以畫馬,思來想去還是要畫梅。
冬至將至,民間素有「畫九」習俗,即畫素梅一枝、枝上有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始日染一瓣,八十一天瓣盡而九九出,春日方至——她便在這春山圖上作九九消寒圖,待將素梅一一染上朱色,是否便可見到「春山」了?
她淡淡一笑,似乎是嫌自己傻氣,可終歸還是親手研了磨,左手舉燈右手提筆,耐心地在一片留白中畫起了墨梅圖,下筆雖稍顯稚嫩,卻已初具流暢細膩之感。
只可惜……還要再等兩三天才能去染那第一瓣了。
——然而實際上她的預計還是太過樂觀。
次日一早,家中的女兒都要去向主母省視問安,宋疏妍拜過繼母后便告辭回了自己屋裡,二姐姐宋疏清走得慢些,恰和她三妹妹宋疏淺一道從葳蕤堂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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