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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為了懲戒他、雙親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從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人,他其實早就知道的,可當看到自己對面空空蕩蕩的石凳、心底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開一個無底的大洞。
「主君……」
一聲低喚從身後傳來,虛妄的夢寐隨之消散得越發徹底,他遲了幾拍才回頭看去,眼底卻仍殘存幾分未曾平復的波瀾;侯府內的侍從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對他執禮,說:「啟稟主君,永安縣主求見。」
第127章
那夜衛蘭是獨自來的。
閨閣貴女理當守矩, 如日前一般冒失地至絳雲樓尋人已是十分不妥,遑論深更半夜獨自來登外男的門;她自知荒唐,在馬車上等候門房回話時一顆心始終懸著, 直到對方請她進門方才略鬆一口氣,深知未來許多事都在今夜一搏。
頭戴兜帽隨婢女行向後園, 當朝第一權臣的府宅簡樸得令人有些詫異, 更奇怪的是一路所見皆是梅樹,如今時令未至並不開花,顯得格外單調沉悶。
……可他在這裡。
獨自一人坐在寬綽的石亭內,玉樓雪風孤高清冷, 僅僅一個背影便令人心旌搖曳;她熱著一顆心走到近處向他行禮, 他的答覆來得有些慢, 說:「縣主請起。」
她依言起了身,又想邁入石亭與他同坐, 他卻先她一步從亭內走出, 月色之下神情有種微妙的出離,倒與平素的威嚴冷峻頗為不同;她在惶恐之餘又感到幾分新奇,快行幾步追上他的背影, 此刻這片天地便只有她和他兩個人。
「君侯可是喜梅?」
她斗膽開口,嘗試打破他令人生畏的沉默。
他的目光投向那些無花的梅樹、卻並不答她的話, 她斟酌一下, 又逕自說下去:「梅花高潔凌霜傲雪,確正與君侯至清之名相配,只是畢竟花期不長只開一季,倒不如奼紫嫣紅群芳爭艷來得熱鬧。」
她說這話原本無心, 可在當時那情勢下聽來卻似有意,她看到男子低頭看了自己一眼, 語氣格外深地說:「然我獨喜梅,可以歲歲待一季。」
她一愣,莫名覺得那時的他有些凶,居高臨下的男子令人無法不害怕,她便只好又順著他說:「君侯之心澄如水而明如鏡、一庭之內便可窺見一斑……」
這是奉承的話,對他這種聽慣了恭維的人來說其實並無意義,值得慶幸的是他終於還是移開了對她審視的目光,令她當即感到一陣劫後餘生般的輕鬆。
「縣主星夜造訪,不知有何要事?」
她聽到他漠漠地問。
「星夜」二字頗為傷人,顯然並未顧惜她身為貴女的體面,只是她一心要在他們之間求一個善果,有些事便不能猶猶豫豫瞻前顧後。
「宮宴之後半月已過,我心中卻還有幾句話不曾說盡,今夜逾矩不請自來,還望君侯不要怪罪……」
她有些羞愧地半低下頭,手心汗意愈重。
「世之婚姻千由萬端,固非情愛媒妁可以厘定,君侯與我只有區區幾面之緣,若談婚娶自也有所為難;只是我雖身在閨閣、卻也自認並不蠢笨,深知有幸高攀君侯皆因時下形勢之變,可嘆父王今夜又做了錯事,君侯對我王府該更是不喜了……」
說到此她又抬頭看了看他,清白的月光映照著他的側臉,他的目光依然沒有半寸落在她身上。
「南境二使欲求庇護,所圖是與朝廷相抗,父王今日設宴其實並非是願與他們同流,而不過是做給君侯看的……他為人剛強,總不願低頭承認心中弱勢,實則也唯恐為當今太后所忌、更怕成為君侯的敵人。」
「或許在君侯眼中父王專橫自利百無一是,可其實在我看來他同樣也有自己的難處……朝廷南遷是非紛雜,中原大族皆遭重創,如今朝廷雖立意推行新政,可江南士族卻百般阻撓……父王並非貪得無厭,只是,也想在這局勢激變之間險中求生罷了……」
她字字懇切,確對他似剖心般坦誠,及笄之年的少女清瑩稚嫩、可說的話卻條理分明;方獻亭終於又看向她,有一瞬眼前又出現了十年前的驪山夜雪,那時走在他身邊的女子也是這般年紀,與他談及形勢更是相似的透徹清晰。
「君侯是英雄,英雄皆不喜受人所迫……今夜父王之舉並不磊落,可若君侯肯再給我王府一次機會,父王必也將放下既往以誠相待,南境可平、新政可施,國家終會步步踏上正軌。」
「而我……」
她微微頓住,言語不再似方才一般流暢,少女白皙的臉頰微微泛起一抹紅,在柔婉的月光中顯得格外惹人憐愛。
「我知大家之女當恪守禮節,不該這般冒失唐突拋頭露面……但,但我確想讓君侯知道,嫁入侯府乃我心之所願而非家族之迫,我……」
她羞怯得說不下去了。
這樣的嬌態他也見過,就在湖州驛館一門之內,也在錢塘湖心花樹之下,只是他心中的那個女子總是更加含蓄內斂,從不會將自己的真心宣之於口——她會在屏風之後透過縫隙悄悄地看他,會在平蕪之間悄悄埋下春山的秘密,會在深夜的艙底背身隱去一聲無謂的稱呼,每一點心事都要人細細留意才能發現端倪。
可就是這樣的她會在絕渡之處邀他同舟,會在離別之際以半數染紅的繁花相贈,他曾親眼見過她真心的笑與淚,即便如今被金殿之上垂墜的珠簾遮擋也還是年年月月長長久久地留在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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