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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應了一句,但語氣輕飄飄的、一聽就是應付罷了,他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一些,也許當時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鬧了些不愉,終而嘆道:「我亦要入山歸禁苑,便與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潔,兩相輝映在一處,倒不知哪方更是絕色;宋疏妍和方獻亭一同走在驪山外圍的深林里,墜兒和濯纓都跟在身後,天地似是倏然變得安靜了,只有他們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聲。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著頭,餘光還落在身邊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這樣示好大抵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望她不要將白日的實情再說出去——她自然不會說的,畢竟已當眾扯了謊,怎好再打自己的臉。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們一起開了口。
兩人一同頓住,他低頭看她一眼、做了一個請她先說的手勢,她便半垂下眼睛,繼續道:「我本非長安中人,也不通曉諸般利害,有些事見過就忘了、往後絕不會再提起……還請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雖寡言少語、心卻七竅玲瓏,今日在二殿下面前寥寥幾句便解情勢之困,顯見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聰明得緊。
「四小姐機敏豁達,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語氣難得有些變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緩些,「今日肯代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話說得如此直露卻又出乎了她的預料,林中雪光瑩瑩、襯得他也越發清貴高華,與白日裡箭射白虎的英武銳利殊異良多。
……大概的確是個耿介坦蕩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覺得也可以同他說兩句真話,雖仍難免防備重重,可終於還是開了口:「世子卓爾獨行,世人自然歸之若水,我二哥哥視閣下如兄長,可惜受困於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還盼世子體恤。」
……這話說得太深。
她早就對自家二哥和方獻亭之間的關係抱有疑慮:父親與叔父擺明無意攪進方鍾黨爭,宋氏清流名門、也沒那麼需要從龍之功,二哥卻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別霄樓偶遇時她還聽見他們要保舉二哥入兵部為官。
二哥不過是家中庶子、生母又無顯赫出身,屆時萬一行差踏錯誰能保得住他?潁川方氏的確譽滿天下,可今日她在獵場上瞧得真切,天子對東宮幾乎已不留一絲餘地,倘若最終真要廢嫡立庶,方氏又當如何與聖意相抗?
這個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願他成為方氏拉攏甚至捆綁宋氏的籌碼。
而這「體恤」二字一出方獻亭便神情一凝,暗嘆眼前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當真心思縝密,也的確是誠心記掛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瀟瀟落雪被高大密實的松林遮去了大半,只偶有幾片會悠然落在他的眉間,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雲,潁川方氏除了是沙場征伐的第一將門,也是積蘊甚厚的簪纓豪族,倘若萬般心事皆了卻,或許眼前這人看上去也會顯得更閒適些。
「我知四小姐所慮,亦知宋氏所憂,」他負手走在她身邊,字字平和清晰,「只是你我視子邱或有不同,最終做決斷的終歸是他自己。」
「方氏聲名盛極,已無意再貪新功,時下並非不知黨爭之害,只是形勢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為。」
「子邱於四小姐是血濃於水的至親、於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於國家更是瑚璉之器棟樑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應當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樣把話說得很深,大概是為了與她鄭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卻十分驚訝,泰半也沒想到他會跟她一介閨閣女兒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看著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划過一絲笑意,爾後又嚴肅起來,說:「子邱質性自然,亦懷鴻鵠之志,如今既要應武舉、他日便註定無法在令尊蔭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勢論,要獨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無乾綱獨斷之能,亦不喜為難於人,」他又低頭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滿地的霜雪還要明淨,「若宋氏實無意讓子侄與方氏偕行,我不會勉強。」
她至此已無言以對,忽而覺得自己在這個人面前顯得有些渺小——她只一心護著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東西卻還有很多;臉莫名熱起來,滿地雪光映出她臉頰上的緋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無意間變慢,頭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請世子不要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著變慢、像是為了配合她,墜兒在身後聽他們說話聽得雲裡霧裡似懂非懂,只一樣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頭不注意時伸手為她擋開了一截險要刮壞她鬢髮的松枝。
唉。
……可真好。
墜兒痴痴地看,越看越覺得眼前兩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對,心說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媽媽好生講講今日的見聞,待回錢塘見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細說說今歲小姐在長安遇上了一位怎樣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面的宋疏妍卻還不知自己的婢兒已默默想出了那麼遠,餘光只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側的方獻亭身上,對方並未撐傘,鬢間落雪的樣子顯得有些太清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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