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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覺荒唐,連日來積在心底的怨怒便像暫且止沸的熱油,似乎下一刻便要燒起鋪天的火來,少頃步履飄忽地行至御案後坐下,居高臨下看著對方反問:「怎麼,方卿深夜闖宮,便是為了這般以下犯上僭越忤逆的麼?」
一個「闖」字凌厲之至,令左右侍奉的宮人皆聞之膽寒,康修文最是精乖、一見情形不對便知今夜這番君臣交談絕非旁人可聽,遂連忙暗中命殿中僕役退下,自己親自緊緊關上了甘露殿的大門;方賀卻似對陡然肅殺起來的氣氛一無所覺,泰然答:「臣從無犯上忤逆之心,唯念先主建業之艱、不忍見社稷凋敝人心離散,故斗膽遮道跪諫,懇請陛下聽臣一言。」
他所言字字清晰,明明語氣並不鏗鏘、卻偏偏令人感到幾許沉痛,衛峋聽了卻是怒火愈盛,憤而拍案道:「朕繼位至今二十餘載,征劍南、收河州,清吏治、肅朝綱,河清海晏世人莫不稱道,在卿眼中如何便是『社稷凋敝人心離散』!」
「遮道跪諫?方思齊你捫心自問!你之所『諫』是為朕、為天下萬民,還是為成全你方氏一姓之名!」
……竟是全然撕破了臉。
滿朝文武皆知,當今天子與晉國公早已離心,只是雖早不滿為強臣所束、卻亦不得不念方氏卓絕之功,是以每每只得旁敲側擊暗流涌動,從未將決絕之言宣之於口;如今君臣二人卻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立儲是為天家逆鱗,晉國公卻偏偏不可袖手旁觀,天子遂亦忍無可忍,要將若干陳年舊帳一次翻到眼前清算乾淨。
「昔有漢武劉徹,文治武功無不斐然,雄才大略千古一帝,垂暮之年卻寵信奸佞,巫蠱之禍牽連無數,以致朝綱動盪晚節不保;又聞晉武司馬,一統中原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堯鼓舜木,盛世之後卻荒淫無度,八王之亂接踵而至,終使社稷傾覆天下分崩。」
「王朝興衰莫有不同,陛下若一意孤行任人唯親,則又與劉徹司馬何異?」
甘露殿內一時靜極。
晉國公乃當朝第一武將,平生雷厲風行沉默寡言,唯善在疆場之上生死搏殺、卻從未於朝堂之下談若懸河,那時言辭卻分明比台院那些言官還要犀利上千百倍,純臣直諫宛若尖刀利刃,輕而易舉便能狠狠扎痛帝王之心。
「方思齊,你,你……」
衛峋面色青白交加,已被氣得渾身發抖。
「臣亦為人父母,深知陛下愛子之心……」
這時方賀語氣卻忽而放緩,抬頭望向自己的君主,眼神間亦有彼此相伴多年的誠摯與懇切。
「……二殿下文韜武略頗為出眾,太子殿下卻久為胸痹之症所困,陛下心懷疑慮也是尋常。」
「臣非因循舊制的頑固之輩,倘立長與立賢不可兼得,亦不會擬規畫圓悖逆於君,只是太子殿下胸懷韜略頗有仁君之風,他日必能承陛下之志安邦定國恩澤萬民,又何必捨近求遠廢嫡立庶,落天下人以口實?」
「秦王殿下德才兼備,其母族鍾氏卻非忠正廉潔之門,鍾曷仰仗陛下寵信和貴妃庇佑公然賣官鬻爵收受賄賂,其黨羽吳懷民更屢屢阻拒朝廷削藩、延誤隴右輿圖更換,其心之異豈非昭然若揭?若日後秦王殿下終登大位,鍾氏豈會甘為人臣規行矩步?必借外戚之便大肆弄權,排除異己殘害忠良,焉能容新君收攏權柄實現抱負?」
「陛下……我方氏一族護國數百年,從未有一刻懷犯上忤逆之心,今日所言字字皆為社稷,懇請陛下……三思。」
語罷再次緩緩躬身,虔敬之態當令天下人動容,叩首時那聲悶響在寂靜的殿閣中清晰可聞,剖心瀝膽般對他的君主申述他的忠誠。
——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躬身叩首便是忠誠了?
句句為君便是忠誠了?
他方賀不過是一介臣僚!潁川方氏再如何顯赫也不過是天子奴僕!怎敢如此信口開河妄議天家立儲之事!
他不狂妄悖逆麼?
他不恃功驕蹇麼?
他方賀才是世間最跋扈邪佞之人!以至忠至純之名行大奸大惡之實,潁川方氏早將天下人騙盡了!又有誰人可見他們此刻這般裹挾聖意以卑犯尊的可憎嘴臉!
「你放肆——」
衛峋怒髮衝冠,狠狠一腳將面前御案踹翻在地,一方石硯高高飛起、正砸在方賀眉骨之上,他一動不動跪在原地,鮮血隨即緩緩順著他堅毅的側臉流淌而下。
「立儲之事關乎國本,豈是你一介臣下說如何便如何的!這是朕的江山!大周永遠姓衛!還輪不到你潁川方氏指手劃腳恣意妄為!」
「方思齊,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忠良死節之臣麼?」
「朕告訴你,你不是!」
「國之將亡、必有朋黨!黨爭之害何等深重你會不知嗎?可你卻為扶太子上位而在朝中結黨營私舞弊弄權,人人都以你晉國公為東宮黨首、唯你馬首是瞻!——你要削藩,你要新政,當真樁樁件件都是為了國家?你是為了打壓鍾氏!你是不容這世上再有一姓與你潁川方氏分庭抗禮!」
「外戚?好,好啊……你說秦王登位鍾氏會大興外戚之禍,那麼太子登位呢?——你們方氏便不是外戚了?你方思齊便不會排除異己轄制新君了?」
「你以為你女兒與外臣苟且之事就瞞得那麼天衣無縫?你以為你和你兒子為她百般遮掩那些醜事朕就一無所知?你們方氏不是自詡忠良、號稱『無一事不可對天下言』麼?如今呢?縱女偷情穢亂宮闈,他日生下的孩子都不知是不是我天家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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