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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像在交代後事,宋疏妍又如何能愛聽?當下便半低了頭不接話、一眼就能瞧出是在負氣;她外祖母最曉得她那些小脾氣,搖頭笑時神情也是十分無奈,待一同吃了盞茶情緒稍緩,又逗著外孫女說話,問:「這幾日光是我在替你張羅,卻不知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可曾有過什麼中意的人?單能說出個樣子也好,不至讓你外祖母像瞎子尋人全無章法。」
宋疏妍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卻倏然划過方獻亭的樣子,深邃英俊的眉眼仿佛觸手可及、連帶著又讓她想起商州官道上的夜雪和江南山色間的潮聲;默然的工夫一旁的墜兒卻先捂嘴笑了,一屋子人都朝她看過去,她活潑潑的也不膽怯,更擠眉弄眼地同老太太說:「老太君可不曉得,今歲小姐在長安可遇見了個頂好的人呢——」
良景堂上丫頭眾多,因著老太太性情和藹個個都被縱成說是非的一把好手,此刻一聽墜兒透底立刻便鬧騰起來,嬉笑著打聽是哪家的公子哥兒能有這般殊榮;宋疏妍被調侃得抬不起頭、連白皙的耳垂都像搽了胭脂一樣紅,當時自然不肯同人多說,可等靜下來與外祖母獨處時卻又壓不住心底的微瀾起伏,總難免要將那些曲曲折折的少女心事同最親近的人傾訴。
「外祖母……」
她訥訥地伏在長輩膝上,神情多少有些恓惶。
老太太也不催促,只輕輕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髮,一雙蒼老的眼中透著寧靜與慈愛,的確疼她疼到骨子裡。
「當真是個很好的人麼?」她問,「你那丫頭一貫向著你說話,從前也就誇過你那位宋家的二哥哥……想必是真的很好了。」
宋疏妍低應了一聲,話卻答得格外慢,明明那個人並不在眼前,可提及他時心底的異樣卻強烈得令人不安,她默默體會著這陌生的感覺,酸味與甜味一起在心底盪開。
「是很好的人……」
她輕輕答著,每個字都斟酌,聽上去那么小心翼翼。
「本身就很好,家人……也很好。」
她外祖母應了一聲,聽語氣像是十分感興趣,又問她那是怎麼個好法,她便臉熱起來,沒來由地感到羞怯。
「就是……很好。」
她像是突然變得笨嘴拙舌了。
「人品貴重,教養上佳……對身邊的人都很好……也,也極有才幹,不是那等仰賴封蔭的豪族紈絝……」
「哦,那的確是好,」她外祖母聲音裡帶著笑,明明夸的是他、她卻莫名感到與有榮焉,「那他對你呢?——可也喜歡你麼?」
這一問卻令她啞然了。
……「喜歡」?
他喜歡她麼?
……也許有一點吧。
他曾在驪山深林中救過她的命,又在那一夜的雪裡親自為她送過藥,後來到了宋府對她也有些不同,會留心察覺那張被搬到外堂上的繪屏、更能一解她「平蕪」與「春山」的密語。
可……又好像說不上「喜歡」。
他對她總是很客氣,每次遇見都是巧合所致,除此之外從不會刻意出現在她面前,甚至當她試圖向他走近他也要漠然地拒人於千里。
她困惑著,忽然發現外祖母輕而易舉便問出了自己答不了的難題,落寞與茫然一時都湧起來,原來她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超然聰明。
「我不知道……」她答著,在至親之人面前並未選擇外強中乾地扯謊,「……也有些不甘心。」
——怎麼會甘心呢?
她已見過這世上最好的人,長安與錢塘相距兩千里之遙,他們卻仍能在一條偏僻無人的山道上遇見,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謂定數,她不相信自己與那人之間便全無緣分。
——可又能如何不甘心?
即便當真有、那緣分也必然十分淺薄,因此最後她才將他贈與她的那僅有的兩樣東西都盡數返還給了他,結果便是一切舊跡都被消抹得乾乾淨淨,她連一個可供懷想的紀念都不曾留住。
種種悵然在她美麗的眼底一一划過,自然全被她外祖母瞧了去,老人家心如明鏡,只笑而問道:「你說的這人,可是潁川方氏的公子麼?」
這……
宋疏妍愕然抬頭,正對上她外祖母那雙滄桑透徹的眼——也是,她身在江南尚能對西都政局洞若觀火,又如何會不知她與先國公世子間那些似有若無的小糾小葛?
「外祖母……」
她又半垂下眼睛了。
老太太復而一笑,撫摸她頭髮的手變得越發輕柔,隨後卻嘆:「鶯鶯,你還不明白……那位新侯或有千般好,可卻終歸併非你的良人。」
這話又令她不解,心中的澀意亦變得更重,自幼淡泊的性子分明早已戒掉執妄,那一刻卻偏偏像犯了傻,追問:「……為什麼?」
是我不夠好?
是我……不堪與他為配?
「潁川方氏立族三百餘載,歷來便是至清至正之門,」她外祖母悠悠而答,字字句句皆說得明晰,「只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他們雖有兼濟之心,留給自己的路卻太少太窄。」
「天下人敬方氏風骨、仰方氏庇佑,可在大廈將傾之時卻皆無力為之一扶——譬如去歲驪山之亂,最終也是先國公一力扛下千鈞雷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又有哪一個能站出來為他分擔?」
「那位新侯也是一樣……既貫方氏之姓,此生便為匡扶社稷而活,雖固高風峻節令萬民景仰,可於他一人一家……卻終是不可挽回的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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