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頁
他們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兄弟……最終這些有血有肉的關聯一應消失殆盡,變成一塊牌位、一座衣冠冢,留給他們身後的妻兒姊妹空洞悼念。
宋疏妍眼睜睜看著那片刺目的白,漸漸連那些哭聲都聽不到了,腳步卻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一點點向前走,終於在人群之首看到久未謀面的姜氏,以及她面前……那一身既熟悉又陌生的玄衣玉冠。
那……那是……
新鮮的一刀忽又狠狠刺穿她的心,讓她猛然想起當初在雅言堂上頭回隔著屏風見他的光景,彼時他或也是一身玄衣玉冠束髮,「恰似青霜穿玉樓,又如瓊英釀雪風」,令她一瞬便感到鐵幕般的宿命降臨。
如今……
她忽而感到喉間一陣腥甜,下一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墜兒和丁岳似乎都很驚恐地向她奔來了,她最後在一片白光中看到的卻只有那人過往的笑貌音容。
他說,此事女眷不便過手,請讓一讓吧。
他說,我無乾綱獨斷之能,亦不喜為難於人。
他說,四小姐是清瑩秀徹之人,當不會為此自苦。
他說,你只有這一條船,還是應當去更好些的地方。
他說,你若還願意,便隨你二哥叫吧。
他說,可我的確對你起心動念未能自已。
他說,疏妍,我不得不去。
……
多麼可笑……明明也不曾共度幾日,何以竟在她心底留下這許多痕跡?——是這些話當真便有那麼不同?還是僅僅因為……她實在太過認真動情?
我好像找不到答案了。
也好像……只是真的不想去找了。
醒來時已是入夜時分。
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空闊的屋舍有種靜穆的簡樸,桌上依稀點了蠟燭、半明半昧的光亮令人有些眩暈;她喉間仍有淡淡的腥氣,胸口亦始終隱隱作痛,好半晌視線才終於恢復清明,側首時見床側有一道素白的身影。
「夫人……」
她看清了——那是姜氏。
自錢塘一別兩人也有近兩載未見,其間雖不曾謀面、卻也有過數次通信,她從未忘了問候這位可親可敬的長輩,在此狂瀾既倒之際更視她為自己最後的希冀。
……可她分明也瘦得厲害。
短短兩三年間她已歷經兩場喪事、且每次失去的都是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元彰七年末先國公去時她曾在靈堂上怒叱天子幾近瘋癲,如今獨子走了瞧著卻似乎平靜不少,不知她是已然習慣了如此痛徹心扉的別離,還是……
「你醒了?」
對方應聲向她看來,眉目分明還和過去一般慈祥,只是實在太瘦了,脖勁上的青筋都清楚地向外凸起。
「夫人……」
宋疏妍只一瞬便流出了淚、隨即便拼命試圖撐起身子坐起,無力的手臂卻竟那般沒用、半途便讓她頹然倒回了原處,甚至還要窒息般不停喘著粗氣;姜氏親手為她擦試著額角的汗水,神情即便在晦暗的燈影中也依舊顯得寬和,又低聲哄她:「好孩子,你生病了……」
這一聲「好孩子」實在摧人心肝,一時又讓宋疏妍想起若干過去在錢塘的舊景,那時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身邊,這才過去多少日子便都一個個悄然遠去;她哭著向姜氏爬去、哪怕只能蜷縮在對方膝側也好,細瘦的手指緊緊揪住對方的衣角,憋悶的嗚咽已嘶啞到有些不堪入耳。
「好了,好了……」
姜氏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明明彼此並非血脈相連,此刻卻又偏偏悲喜與共。
「我知你受了苦,也知你很累了……」
她這樣安慰著她,明明真正失去骨肉至親的人是她、要在眼下勉力支撐起一個遭受重創的家族的人也是她,她卻好像已感覺不到自己的痛,原來苦海盡頭浮露的未必是怨怒與憎恨,也可能是純粹到不可思議的悲憫與溫柔。
「是貽之辜負了你。」
「……是方氏對不起你。」
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來潁川的天竟是這般冷的,過分寬和的話語也可以是剮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執拗搖頭的同時又疼得落淚。
「夫人……」
她連聲音都在發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會……」
她依然無法將那個字說出口、好像只要不聽不看便可以罔顧事實,姜氏輕拍她後背的手似也一瞬變得更冷, 也許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淚的。
「他盡力了。」
她很平靜地告訴她, 一切傷痛都隱在嘆息之下。
「……盡力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稱讚的潁川侯,是先國公寄望甚厚的獨子,是當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純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壓垮, 而他則背負千鈞獨自向前走了那麼遠的路。
——獻, 奉也。
——貽, 贈也。
……原來果真既是寫照又是詛咒。
「我過去怨他父親,如今也怨他……」
姜氏的聲音縹緲起來, 依稀像是陷入了回憶。
「有時便是退一步又如何了?一家一國皆有其命, 他們豁出一切也改變不了那些註定的東西——可惜貽之信他父親總多過信我,所以要像他那樣一意往前走……無論誰勸都不肯回頭。」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