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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便不想去更好些的地方麼?」
他都能聽懂,與她那些瑣碎的過往也都一一記在心底未曾遺忘,此刻神情怔愣中又有一絲懷緬,大約十年一夢實在悠長、他亦有些想念過去那個立在船頭執意送他渡江的少女了吧。
「臣確有許多想去的地方……」
他含笑答她,難得也當眾逾矩抬頭看向她的眼睛。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知不可乎而往,非謀一己於造化之功,是為俯仰而內省無愧也。」
「於柳暗處見花明,於平蕪處見春山……縱未有幸親至,亦當無憾。」
他實在是錙銖必較的性子,聽她提起「渡江」的舊話、便要以一句相似的「春山」還她,她在那個男子眼中見到世上最明澈開闊的景致,原來在那些耳鬢廝磨的纏綿之外,她對他的敬意從不比愛意少上半分。
「好……」
她含著淚微笑,也不知自己是在應答什麼,無言之際他卻緩緩起身,竟在江岸之上千千萬萬人的注視下將手伸向她——
輕輕地……為她拂去一點鬢間的落雪。
她一瞬怔愣、凜冽的風雪讓她聽不清四下是否有人驚呼議論,而實際這些瑣碎也根本不重要了,她該將自己的心清空、以便珍藏那人贈她的平生唯一一次九死不悔的堂而皇之——他正在吻她,以眼波吻她,以呼吸吻她,以心底最後一絲遲遲不肯散去的熱意吻她。
「鶯鶯……」
他輕聲與她耳語,含笑的目光是誘人沉醉的路引,某一刻她亦心領神會知曉那是他對她的一次清償,原來不是只有她見不得他被霜雪侵擾,他也同樣不願她鬢間有哪怕半點滄桑。
「……我走了。」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
沒人預料到它最終持續了多久,中原之地狼煙四起、大江以南同樣未能倖免,在這場空前的浩劫面前連太清以來的十年戰亂都成了小打小鬧,黑雲壓城山雨暴烈,鬼蜮人心終將一切拖入地獄深淵。
「朕不想聽這些——」
可惜最初許多人都沒能看清事情的走向,台城中的少帝甚至不願多聽前方傳來的軍報、只一意抓著太后離宮之事不放。
「你們只說她要去為三軍踐行,卻沒說她要離開金陵!——如今三日已過人還遲遲不歸,豈不讓我皇室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柄!」
他怒氣沖沖將整座扶清殿砸得一片狼藉,瑟縮的宮人早已噤若寒蟬跪了滿地,被他指責的王穆和陳蒙卻都神情泰然、唯獨近來被抬了身份的董太妃急於上前平息天子怒火,一邊打發奴婢們退下一邊試圖拉住自己兒子的手,說:「熹兒莫惱,為了那等不知廉恥的娼丨婦氣壞了龍體又怎麼值得?她定是與那方獻亭私奔去了,他們——」
「這裡沒你說話的餘地——」
少帝卻並不領情、甚至怒火更盛地狠狠甩開了她的手,年輕的君主此刻就像一匹受傷的孤狼,寧願憤恨地撕咬一切也不願承認時至今日自己依舊聽不得半點旁人對那個女子的侮辱謾罵。
董嫻被駭得倒退兩步摔倒在地、卻仍未能得到少帝的半點顧惜,他只上前兩步用力抓住太傅陳蒙的手臂,高聲質問:「朕在問你!她要離開金陵的消息,爾等為何知而不報!」
「為何要報?」
相較於天子的激動失控,陳蒙的神情則是平靜得幾近冷漠,簡短的反問不卑不亢、甚而有種居高臨下的威嚴肅穆。
「報與陛下能改變什麼?」
「改變她與君侯偷丨情苟且的事實?」
「還是改變他二人一同背叛先帝與陛下的圖謀?」
「想走的人永遠留不住,抽刀斷水水更流,長痛不如短痛!」
句句銳利步步緊逼,尖刻的言辭直令衛熹越發羞惱,他的臉色幾乎已經扭曲,又道:「可如今她不見了!難道你要朕就這麼從此放她走?天下人都會知道她對先帝的背叛!父皇九泉之下如何得以安息!」
漂亮的託辭全是虛假,實則他的心中全無先帝、不過只是為了自己感到怨恨——他嫉妒方獻亭,嫉妒得發狂!他奪走了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甚至讓她懷了他的孩子!
——憑什麼?
憑什麼!
她明明應該是他的!
她明明應該一生一世都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這樣不好麼?」
陳蒙卻再次用反問回答他。
「陛下與臣等都忍了如此之久,不就是為了在最好的時機將那二人齷齪的秘密公之於眾?」
「方氏已失人心!與太后通丨奸的罪名便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百姓或許可以寬赦一個曾有功勳的敗軍之將,卻絕不可能原諒一個貽害國家的無恥反賊!」
他的聲音越拔越高、眼底積蓄的亢奮也越來越多,或許打從仁宗駕崩的那刻起他便背負起了保護幼主誅滅方氏的重責,曾幾何時他也認為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而如今希望近在咫尺、他也終於看到了能對先帝有所交代的曙光。
「陛下即將成為真正的天子——」
「後無垂簾約束!前無強臣脅迫!從此政由己出號令天下,再不必仰他人鼻息!」
那是多麼美好的願景,仿佛殺了那二人之後未來的一切便都是坦途,少帝卻在這近乎痴狂的呼告中頹然跪倒——他痛得彎下腰去,王穆大驚失色試圖上前將他扶起,而他只體統盡失地在自己的臣子面前落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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