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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役回說主君不在府內,宋明真便回馬另到別處去尋, 人頭攢動的長街熙攘喧囂,也就只有靜靜流淌的青溪還算得上消停, 他默然看了一眼華燈璀璨的右岸,凝神一想還是向記憶中的絳雲樓去了。
……對方果然在那裡。
十年前絳雲樓曾是金陵最紅火的酒家,盛名在外一座難求,無論何時都是客滿盈門車水馬龍;如今十年過去新樓林立、它自然也就風光不再,宋明真隨店家登樓時只見過去緊俏的座位如今只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今昔之嘆亦難免浮上心頭。
而方獻亭……便正獨坐於十年前與宋家人同坐的那一面雕窗前。
「三哥……」
宋明真向他走過去,腳步很輕心又很重,離得近了才見對方在獨酌,雅間之內酒香氤氳、瓶子都空了十幾個,可他回頭看向他的眼神仍很清醒,半分醉意都沒有。
是啊……他們江南的酒釀溫吞綿軟,哪裡會醉人呢?
方獻亭像也沒想到他會來,當時微一挑眉、後又點頭示意他坐;他便坐了,還一併為自己也斟了杯酒,邊斟邊道:「三哥怎麼獨自出來喝酒,合該叫上我的。」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熟悉的味道令人慨嘆,又問:「這是竹葉酒?」
那也是十年前他們一併在此處喝過的酒,明明淡得像水、遠不如西都新豐來得甘醇烈性,疏妍卻只喝一小口便被嗆得受不了,當時難受得自己咳了好久。
「嗯,」方獻亭淡淡應了一聲,眼中笑意清淺,「你還有妻兒要照料,想也不便。」
這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卻令宋明真心頭更沉——他們這些少時的友人都已各自成家立業,唯獨三哥還是孤身一人,父母雙雙故去後姐姐也已皈依向道,想來今日他左右的確已沒有什麼可以說話的人了。
「我,我沒什麼不便……」宋明真有些繃不住、當時竟感到眼眶一熱,平復之後接話的聲音也低,只有語氣還帶幾分勉強的笑意,「只要三哥叫我,我自隨時奉陪。」
他說得誠心,方獻亭也明白他的好意,當時只相互輕輕一碰杯,其他話便都不必說了;宋明真又喝了一杯悶酒,默了半晌欲言又止,思來想去卻還是開了口,低聲說:「三哥……之前在船上,我……」
他是想為此前替妹妹遮掩、讓她去艙中與他密會一事致歉,情緒激動時行事總是衝動,冷靜下來後方才深覺不妥,何況那一面根本於事無補、甚至反讓他們雙方都更……
方獻亭已然會意,彼時雕窗之外槳聲依依,斑駁的燈影模糊映在他眼中,所謂人間萬象一瞬悠遠,其實無論誰都不過只是浮生過客罷了。
「此事不必再提,以免節外生枝。」
他漠漠地答,語氣像杯中的酒一樣淡,可酒終歸是酒,總有迂迴悠長的餘味。
「何況,她……」
他就停在這裡,思緒卻隨著那個「她」字越飄越遠,若在平時大抵也不會如此放縱,只是今日恰好飲了些酒,只是身邊恰好坐著很親近的友人,只是對她的想念恰好來勢洶洶……於是防備倏然潰敗,他深知此刻自己破綻重重。
——可他的確很難割捨她。
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在父母亡故姐姐皈依後她或許已是他在這世間最後的牽掛,當初在東都帝宮重逢時她只知他冷面相對、不肯還她一個擁抱,卻不知他亦曾在她離去後獨自將那破碎一地的白玉梳一一撿拾重新拼湊。
……他甚至想過很多次帶她走。
尤其是最初的那幾年,幾乎每天都會想,縱然白日一切如常、入夜獨處時也依舊會感到有荒謬乖戾的念頭在心底不停翻騰——她原本便該是他的妻子,只要彼此再多出一點運氣今日便不會落得如此結局,何況他知道她同樣過得不好,入宮為後亦從不是她的本心。
他在燈下一坐一整夜,直至燈芯燃盡房中一片漆黑仍然無法安眠,在她之後眼前又不斷划過父親和姐姐的臉,想起前者臨去前曾對他說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以及後者在深宮中對他反覆哭陳的那一聲又一聲「我錯不起」,原來過去的一切都是命運提前做好的鋪墊,一環一扣皆是對他不留情面的威逼告誡。
後來他又見了先帝。
他們自幼相識一路偕行,在君臣之外總有一份友人的情分在,那時戰事初定對方泄了心力大病一場、直到越過年關方才漸漸緩過勁,召他入宮後還與他同游玉妃園,甚至……與他談起她。
「貽之,朕過去總怨天命不公時運不齊,得了如此一副殘破的身軀,又遇上那樣一位糊塗的父皇……如今想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上天不會一直虧欠同一個人。」
衛欽當時的神情很柔和,一貫蒼白的面容似也被終於盛開滿園的梅樹映得更紅潤了些。
「你未歸時朕實已心灰意冷,以為大周氣數將盡……後來卻正因此遇見皇后,想也算是峰迴路轉。」
「她視太子若親生,與朕亦是相敬如賓,宋氏兄弟瞻前顧後首鼠兩端,未料卻能教出如此高情遠志的女兒……」
他抬頭看看滿枝繁花,又伸手輕輕撫摸玉蝶的花蕊,那一幕令當時在一旁的他心頭一緊,說不清是嫉恨還是痛苦的情緒倏然湧上心頭。
「朕一生不曾傾慕過什麼人,她卻讓朕覺得很好……貽之,你姐姐說得對,人總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結為夫妻,否則註定一生不得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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