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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放肆得令天子身旁近臣怒而厲喝一聲「大膽」,聲音在霧氣縈繞的河面上飄出很遠,衛欽卻只對左右之人擺擺手、接著淡淡笑應一聲「是麼」,神情和煦之餘又顯出幾分悵然。
「我也一樣……」他低聲應答,卻竟並未以「朕」自稱,「……都不喜歡。」
水聲潺潺楊柳依依,清風過時其聲簌簌,宋疏妍的一顆心是空的,好像無論聽到什麼都不會再起波瀾了。
「身在東宮時總一心嚮往帝位,如今果真遂願才知此負之重,或許我本非帝王之才,也或許只是未能遇上對的時機……」
他像是並不在意她之所想,只顧自喃喃自語。
「帝宮不是好去處……我曾親眼在其中看見人心鬼蜮生死相鬥,也曾親手送一些人上路……那裡太高也太冷,會把人變得不像人……」
她字字聽著,眼裡又見台城斑駁的宮牆,許多東西都在伴隨歲月剝落,最後剩下的好像無非只是一抔黃土。
「四小姐可曾見過貽之麼?」
出神間忽而聽到那人的名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兩指彈出萬般音,原來她並非心如鐵石再無波瀾,只要事涉那人便會立刻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他乃先國公方賀之子,後為先帝貶為潁川侯,於公乃我心腹之臣,於私更似至交手足……」
衛欽並未察覺她那一瞬的異樣,黯淡的雙眼遠望寧靜的水波,聲音也如霧氣般潮濕迷離。
「他戰死於西北關內,率一萬之兵與十萬突厥鐵騎周旋相抗,終而殺敵五萬有餘、護得關內十幾萬百姓周全,如今卻埋骨沙場未能歸鄉,連一具完整的屍首都難以尋回……」
「他的父親亦是為我而死,過去十數年皆為保我儲位而逆先帝之意與鍾氏相持,最後一杯毒酒自戕而定大事……」
「還有他的姐姐,他的母親,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很多很多人,數不盡的人。」
衛欽在嘆息,而宋疏妍的心已鮮血淋漓。
「所以朕不能走……」
他的語氣忽而一變,那個象徵無上權力的自稱也終於在這一刻出現,似乎正在顯示他的內心是何等痛苦又堅決。
「朕要守在這裡……直到守不住的那天。」
「朕要驅胡虜出中原、護百姓爭太平,要向先帝證明朕可以做好這個皇帝——朕不能讓這一路上忠烈而亡的人們寒心……」
說到此處他唇色更青、似是胸痹之症又犯,他身邊的臣子高呼「陛下」匆匆上前,他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將他們揮退,只再次低頭看向她。
「朕需要宋氏……」
他毫不掩飾字字坦誠,語氣急迫又沉鬱。
「南渡或已迫在眉睫,金陵便是最後的選擇……朕過去的腹心已然不復存在,可這天下卻終歸要人去救……」
「四小姐……你與宋氏,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天子最後一字落下時河面上起了更濃的霧,煙雨樓閣皆不可見,令人仿佛與世隔絕。
那一刻宋疏妍耳邊響起許多故人的聲音,外祖母的教誨尤其清晰,告訴她人生一世大多不過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穩太平已是萬般不易,既非生來坐擁無限權財便不必擔那千鈞之重,遑論自保從來不是錯處、而是如她這般的尋常弱質賴以維繫的生存之道。
而下一刻……又想起他。
他在玉皇山的春樹下輕輕擁抱她,在她耳邊寥寥幾句提及他的父親,他說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卻總難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會多許多人因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計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沒有說空話。
他像他的父親一樣砥節奉公恪盡職守,為社稷與百姓不惜徇國忘身視死如歸,每一言每一行都與外祖母對她的教導截然不同,可又無論如何都無法讓她稱之為謬誤。
她的眼前同樣划過許多紛亂的光影,譬如潁川城中鋪天蓋地的大雪和處處高懸的喪幡,譬如靈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槨和一排排或新或舊的衣冠,譬如南歸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婦孺和裹住老翁的草蓆,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頭的長隊和青溪兩岸暫未休止的笙歌……
……那麼多,那麼多。
她忽而不知應當如何去答,或許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軟弱膽怯自利,命運卻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與這世上最無私心之人相逢,他親自彎腰手沾污泥為素昧平生的過客抬起沉重的車轅,從此便在她心底種下一段無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應關乎兩心,亦曾因此害了一個女子一生……」
衛欽再次開了口,言語染上回憶難解的遺憾和傷痛。
「若卿終願入宮為後,朕自當以君臣之禮相待,此後天下復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與宋氏一份功勳。」
「宋小姐,朕再問你一次……」
「……你可願助朕渡河麼?」
霧氣不散水波不興,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淚光閃動,過去那個勸她獨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漸行漸遠,而眼下她狹小的孤舟卻又為渡河之人所求。
他說過,此船若她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人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她那時依言獨自走了,卻眼睜睜看他憑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終沉入江心葬身魚腹、未能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點值得稱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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