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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個字,而那時始終在他身後望著他的宋疏妍已經知曉將要發生什麼,鑽心的苦痛幾乎要令她失聲慟哭,而她卻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命壓抑著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
「方獻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惱怒地叱他,「……住手。」
他卻根本不曾回頭,所謂「太后」不過只是一個虛假的名分,實則只有當他敬她時她才有無上權柄,而當他選擇悖逆她則根本無計可施——她眼睜睜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從禁軍手中接過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將那鋒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鋒刺進血肉,終於再次鮮血橫流。
「君侯——」
「君侯——」
人群驚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這殘忍的一幕,唯獨他一個面不改色鎮定從容,以刀為筆在自己的心口寫下了一個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複的筆劃像是無窮無盡,近半時便已有人察覺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聲懇請君侯罷手,彼時他分明已痛得面色慘白冷汗涔涔,卻依舊完完整整地將那一個「歸」字寫至最後一筆。
「今日我可代方氏許天下一諾……」
暗夜裡的火把還在燃燒,大江南北的冷風亦還在獵獵吹拂,他隨手將刀丟在地上、聲音已因劇痛而變得有些不穩,唯獨身形依舊立得穩穩噹噹,仿佛是這荒唐人間最後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復北伐不止,凡我潁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會棄置北歸之圖。」
「如此……諸君可安否?」
第104章
夜色濃深清風徐徐, 明月不知世間悲喜,依舊自在高懸雲間。
卸甲刺字何其愴然,江岸之上群臣萬民皆涕淚橫流再拜君侯, 此後無論洛陽一派安插之人如何煽動挑唆也再無法口出攻訐妄言,遂終紛紛無言退去;揚州官員見狀皆長舒一口氣、慶幸太后與陛下總算沒在自己治下遭遇什麼驚變, 刺史萬昇又出言請聖駕在當地留宿一晚, 可惜君侯力主即刻南下免再生事、於是終究還是連夜渡江而去,待到次日便可真正踏上江南地界了。
那於宋疏妍而言是極難熬的一夜。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宮後更將一個忍字視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鬆懈,那一夜心底卻分明燒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種玉石俱焚的癲狂, 一時倒也說不清一切究竟出於憤怒還是悲傷。
——她去找他了。
子時過半, 夜深人靜, 一國太后推開了當朝第一權臣的房門——那真荒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為遮掩也依舊如泥船渡河般危險, 無論被誰看到都會立刻身敗名裂墮入深淵。
他大約也沒想到她會瘋到如此地步, 聽到動靜向門口望來的眼神總有幾分詫異,而後眉頭倏然皺起、登時顯得格外嚴厲——也實在不怪他生氣,畢竟片刻前太醫署的醫官方才離開、甚至陛下也是親自看著他的傷包紮好才回去歇息, 她卻如此大膽後腳便入了他的房門,豈不分寸盡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從床邊站了起來, 彼時衣冠尚未穿戴整齊、白色的裡衣內尚能看到沾血的細布, 蒼白的臉色更未好轉,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樣還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氣一下竄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維繫多年的虛與委蛇全在這一刻碎如齏粉。
「你果真當我是太后麼?還是僅僅是仰你鼻息聽你擺布的人偶傀儡!」
「既為人臣何以無召南下?既已違命又何必惺惺作態?」
「方獻亭……你欺我太甚。」
……她從沒有對他生過氣。
相識十餘載一次都未有過,即便當初在驪山她誤以為他要殺她、即便當初方氏遷出長安他拒她於千里——而她又有什麼資格對他生氣?他才剛剛於群臣萬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與大周皇室的性命尊嚴,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會有人會如此盡誠竭節。
「無召南下確為臣之過……」
果然他並不為她的怒火所動,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離冷漠。
「……請太后降罪。」
說著他便面無表情地雙膝跪在她面前, 原來如此一個充滿臣服意味的舉動也可以成為殘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麼諷刺,所謂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禮之人卻又好似低入塵埃。
「『降罪』……」
她低聲重複他的話,一顆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棄三軍於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會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語氣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給你報的信對麼?」
「他說什麼?說揚州有變我與陛下都應付不來?說此間諸事皆非君侯不可?」
「陰平王與范相也皆以為天下事非洛陽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亂……如今你擅作主張一意孤行,又同他們有何分別?」
句句質問字字尖銳,實際已與她之本心相去甚遠,他卻不像她一樣情緒激動只顧發泄,當時只皺眉沉聲答:「今日之亂乃有心之人刻意設計,鬧事者雖非尋常百姓、但若殺之他日也必分辯不清,天下悠悠難堵眾人之口,太后垂簾時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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