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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應聲退下,不多時殿門復開、方獻亭一身紫服緩步而入,兩人目光堪堪對上, 一時那夜在水榭的放縱又翻回眼前, 於是神情各自變化、彼此心底都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滋味。
「臣……叩見太后。」
他的語氣也有些遲疑了, 雖則在旁人聽來一切如常、可在她這裡卻仍有端倪可循;她抿了抿嘴,微微別開目光, 說:「平身, 賜座。」
……更微妙了。
他咳嗽了一聲,隨後方才謝恩落座,她不知何故感到一陣侷促, 便有些著急地開口問:「卿何事覲見?」
公事是最好的話題,於此刻的他們而言更是上佳的遮蔽, 他果然看上去更輕鬆了一些, 提及軍務神情語氣都更嚴肅深沉。
——說來還是幽州戰局之事。
此前朝廷軍於范陽小勝東突厥並活捉汗王次子畢忽努,然都羅其人好戰嗜殺心高氣傲、至今不肯念骨肉親情休戰服降,甚至借次子被俘一事在軍中大肆煽動鼓譟、令麾下將士皆誓死向大周,於是戰局復現焦灼之態, 朝廷軍雖仍占據上風、但要徹底了結干戈恐還要再耗上一段時日。
「時下胡人士氣正盛,河東之北恐為焦土, 」方獻亭聲音微寒,神情間也有幾分郁色,「臣願領兵馳援謝辭,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他親自去?
宋疏妍皺了皺眉,目光從他月前在揚州江岸留下的傷口處掠過,尖刀鋒銳刺入血肉、恐怕至今仍未能痊癒。
「新都初立諸事紛擾,如今制科又開更易牽出變動,」她的語氣也很嚴肅,「孤以為眼下方侯還是留於朝內更加穩妥。」
這話說得一半為私一半為公:誠然她並不願見他帶傷征戰再涉險境,但如今金陵正需他坐鎮也是實情——制科放榜必引多方震動,他若不在、旁人自也壓不住那各自為政的洛陽金陵二派。
他也知道她的考量在理,於是當時也並未拂她之意再行請戰,鳳陽殿內一時靜默,宋疏妍試圖讓自己的目光穿過宮牆一路看到那血肉橫飛的修羅戰場。
「聽聞東突厥內也分兩派勢力,一主與西突厥合流統一,一則主與拓那楚河漢界各行其是,」她勉力回憶著自先帝在時便細細記在心中的見聞,「如今大戰當前,不知此兩派又是如何鬥法的?」
方獻亭聞言一挑眉,像是沒想到她能對北方胡人政權了解到如此地步,眼中一時浮起一抹激賞、此後又是一片正色。
「兩派確有不和,」他答道,「主與西突厥合流的乃是戰派、欲重整部族勢力大舉進犯我朝,另一則是和派、不願做逆王與鍾曷手中刀刃平添胡人傷亡,據悉如今兩派分歧漸大,都羅左右平衡也頗為費力。」
宋疏妍點點頭,道:「國庫空虛日久,箇中底細方侯必也心知肚明,若要再增兵馳援,其中消耗朝廷恐難以負荷——不知能否在這兩派間做些文章?逆王與鍾曷新敗,想來東突厥的和派也不至於在都羅面前無話可說。」
她確已有主政之人的眼光與見地了。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國之勝負豈獨在戰場刀槍?背後人心鬼蜮才最複雜難測——大周打不起了,可難道東突厥就打得起麼?都羅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只要設計兩邊挑撥、令他們的主和一派從中作梗,那這眼前戰事或可不費兵卒便煙消雲散。
方獻亭聞言眸底深色愈濃,片刻前的激賞變得內斂、隱約又有幾分顧惜的意思,大約他也明白一個閨閣貴女被逼到如今這份上要經受多少痛苦,而這與他們彼此過去的遙想又差了多遠的距離。
「既如此,臣斗膽向太后舉薦一人。」
他半低下頭,眼中隱晦的起伏皆不可為旁人所窺。
「哦?」宋疏妍也未察覺他當時的異樣,隨口接時語氣如常,「是誰?」
「原邢州別駕姜潮,」方獻亭淡淡答,「此人早年曾於河東道任果毅都尉,於太原府要衝之地屢阻突厥犯境,熟諳地形與東突厥內政之勢,當宜北上助謝氏退敵。」
「姜潮?」宋疏妍重複了一遍此人的名字,過半晌才想起他早年立過的軍功,還曾被先帝召至洛陽受過封賞。
「他亦應了此次制科,」方獻亭繼續道,這次語氣更深了些,「日後更可為太后效力。」
這話……
宋疏妍微微一愣,卻才剛剛想通其中關節——姜潮此人當出身廬州姜氏,是先國公夫人的子侄、是他的表兄,對方明明已有官職在身、卻還屈尊再應制科,便是告訴滿朝文武日後都屬太后一黨、從此唯她馬首是瞻。
他甚至早替她想好了這平定戰事的第二條路,並把鑰匙都穩穩噹噹送到了她手裡……
她心頭一顫,在強烈的安全感之外更感到微妙的動容——自然她曉得他對先帝也是一樣盡心盡力,可……
沉默再次於殿閣內盪開,他已帶些詢問地向她投來一瞥,她遂只好匆忙收斂心神驅走那些雜念,接口道:「這自是極好的……越日武科放榜,孤必親自為他授官。」
他聞言再對她一拱手,謝恩後便再沒什麼多餘的話說了,即便心中藕斷絲連表面也要無掛無礙,起身後即要告退離去;她看著他端端正正對自己行禮,眼前浮現的卻還是月光之下凌凌亂亂的影子,迂迴的不舍悄悄在心底蔓開,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不知饜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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