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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風中拜而高呼。
「兒臣自幼仰承天恩習聖賢之道,既入東宮為儲, 更無一日敢不踔厲正心三省吾身——先而為臣, 敢稱盡誠竭節;後而為子,自認入孝出悌。」
「兒臣絕無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懇請父皇明鑑——」
力竭之聲宛如杜鵑啼血,被寒風一卷又飄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無關之人也難免唏噓慨嘆, 無奈一門之隔的天子卻是心如鐵石異常決絕。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陳冤的高呼吵得煩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心窩,肥碩的臉因怒氣上涌而漲得通紅。
「好,好一個盡誠竭節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聲在大殿前迴蕩。
「那你說!那金雕腹中細絹是何人所寫?——『天命所歸,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還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這狠狠一腳踹翻在地、面色慘白地吐出一口鮮血,左右屬臣見狀無不大驚、一邊扶人一邊轉頭向天子伸冤求情;這等群臣簇擁的場面卻更激怒了天子,只見衛峋隨手從身旁禁軍腰間拔出一把利劍,指向太子時神情已顯出幾分癲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訴?」
「朕尚在此,爾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斬了這孽障以正視聽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歸』!」
……簡直宛如一場鬧劇。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著眼前這個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陣陣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志平定邊疆勵精圖治,更曾親手開創瑞賢年間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為佼佼,萬民稱頌天下歸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換了一個人……求仙問道大興土木,寵信外戚荒廢朝政,眼下對太子忌憚至此,反更說明其心羸弱、早不復年輕時那般激昂慷慨的壯志雄心。
他眼睜睜看著那利劍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捨身去攔、可最終卻還是因顧念家族而作罷——那要命的金雕畢竟是子邱親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東宮一黨,他本就百口莫辯無從解釋,此刻若再上前袒護太子豈不更會觸怒聖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縱然想做,卻終歸是力不從心。
——可偏偏有人從不違心。
利劍插入血肉,觸目的鮮紅令人膽寒,他心頭一顫,才見是晉國公方賀長身跪於儲君身前,當世第一的名門武將有一萬分餘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劍,可卻偏偏放任它深深扎進自己的左肩,肅穆英俊的面容沒露出哪怕一絲猶疑膽怯,那便是潁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為忠貞清正的臣子。
「臣斗膽……」他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漢白玉地上,「……請陛下聽太子一言。」
彼時宋澹心頭巨震,卻是忽而明白了何為真正的「自慚形穢」。
宋氏以清流自詡、他的父親更有配享太廟之榮,可他卻不敢與天子之怒相抗、無非顧惜己身性命一族興衰;那位國公卻並非如此,少時便可橫刀立馬忘身於外,而今依舊心明如鏡不懈於內,蓋其一生視家國重於性命,未嘗吝於為之捨命。
「國公——」
眾人大驚,紛紛圍攏在他身側察看傷勢,他卻只面色平靜直視天子,血染紫服仍顯雍容,衛峋回望他的表情則扭曲到無以復加。
「好,好……」
天子怒極而笑,原本緊握劍柄的手頹然鬆開,片刻之後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卻變得更為冰冷兇狠。
「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
「吾兒……果真賢孝。」
這一劍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衛挾至北宮偏殿幽禁,此後一連數日皆未得天子宣召,只隱約聽聞晉國公傷重不得不出宮將養,東宮亦大病一場、如今連床都下不得了。
他獨自在無人的宮殿中徘徊,便如等待凌遲的囚徒般無計可施,同時眼前又不斷閃過陛下與晉國公兩廂對峙的場景,某種不安的預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終於駕臨,屏退旁人獨自走進殿中坐於長案之後,宋澹恭謹而拜、叩首後仍長久匍匐不曾抬頭;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隨即問:「宋卿何以長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頭看朕?」
……聲音似倦極。
宋澹兩手疊於額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顏。」
「戴罪?」
衛峋悠悠念著這兩個字,意味格外深長。
「這麼說,宋卿是承認令郎驪山射鵰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這……
宋澹心頭一緊,驚悸之餘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這樣問卻分明是要把東宮逼上絕路……骨肉至親血脈相連,何以非要走到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無言,殿內陷入一片長久的沉默。
天子卻似並不很在意,宋澹聽到頭頂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輕敲桌案。
「朕近來時常緬懷你的父親……」
他忽而將話說遠了。
「朕做太子時他曾是東宮屬臣,正三品太子詹事,與朕一同歷了不少風雨……」
「後來朕登大位,他卻自請入翰林院不貪權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風兩袖,方賜配享太廟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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