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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
林林總總的因果乍一想有許多,可仔細一數當真與她相關的也就這麼兩樁,大約她實在是個情意單薄的人,沒有多餘的福澤去同人產生羈絆——唯獨這場大雪同她有緣,一路飄飄灑灑將她送出了城門,最後回頭時她只在一片霜色中見到連綿高牆模糊的輪廓,而那其中的一切生死悲歡都不再和她有關了。
「外面風大,仔細著涼。」
窗外二哥的聲音傳來,護衛太后的親勛翊衛羽林中郎將會一路伴她至揚州,此後便要領一萬北衙禁軍赴江北參戰,與她的分別同樣離得很近了。
「金陵沒什麼值得留戀的——疏妍,向前看吧。」
……向前?
她有些恍惚,卻還是頂著風雪探出頭去向遠眺望,威嚴的軍隊一眼看不到頭、百無一用的她被妥妥帖帖護在中軍腹心處,那個人應是行在最前,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她連他的一點背影也難以窺見。
「向前看……」
她輕聲重複著,神情變得更加茫然。
不出兩日,大軍便至揚州。
上次來到這裡還是兩年前,大江一線人頭攢動、那人為護她與幼主不惜卸甲刺字,染血的「歸」字一度被人傳為佳話,如今身在江南的人們卻似乎不再盼望北伐還都了。
她在車內聽到江潮滾滾,呼嘯的風雪聲中又傳來一陣凌亂的馬嘶,這光景有些熟悉、想了許久才察覺那正似她與那人在商州官道上的初遇,甚至嘶鳴的馬也是同一匹——濯纓的聲音她認得,清越中總有些矜高桀驁的意氣。
「怎麼了?」
她聽出它躁動難安,便在車內隔窗詢問二哥。
第169章
「沒什麼, 」二哥的語氣似有些無奈,「不過是知道三哥這回不肯帶它,又在鬧了。」
鬧?
它一貫是會鬧的, 脾氣那樣差、自小便要人來遷就它,也就只有對那人才會服帖幾分, 必要時還肯伏低做小——只是這回恐怕不太管用, 她知那人顧惜它上了年紀、此次已另擇了一匹年輕的良馬隨同征戰,臨行前還將它託付給她,要她帶它一同回潁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決、以為自己能隨主人同出金陵便是萬事大吉,未料一到揚州卻見他換了馬, 於是便在陣中發起瘋來;她聽到動靜又推窗去看, 見好幾個孔武的軍士團團將它圍住, 它不斷揚蹄掙扎、若在過去壯年時是絕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約也是沒了力氣, 不多時便被牽住韁繩狠狠錮在原地, 激越的嘶鳴那麼悲傷又不甘,在那滿目皆白的時刻不知為何卻竟令她紅了眼眶。
「放開它——」
她忍不住大聲下令、不願見它被人壓制受辱,而幾乎同一時那人也匆匆來了, 漫天風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纓卻依舊能第一個察覺他的氣息——它拼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經放棄掙扎的身體再次劇烈扭動起來, 她在車中見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們便紛紛會意放開濯纓退去了。
它終於搖晃著站起向他奔去, 在一片蒼茫雪色中恰似一點玄黑的墨跡,他像知道它的艱辛、伸手撫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樣烏黑黝亮的毛髮時神情也還和過去一樣溫柔,他們是一同經歷無數生死的夥伴,也許很多次他們都以為自己會和對方死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 偌大的江畔一時只有飛雪飄落的聲音,姜潮、婁風、婁蔚、方雲誨、宋明真……這些上過戰場的男子此刻都在一旁看著, 征人與戰馬的分離或許正是他們眼中最壯烈的訣別。
「不是不帶你……」
眾人聽到君侯低聲同濯纓說著,好像它不是一個畜牲、而是與他相知多年的老友。
「只是……」
他語塞了,它則再次發出一聲悠長的悲鳴,神駒通靈誠不欺我,那時它大約也不想他為難罷——可它又不肯走、頻頻低頭去蹭他的手,也許它並不是害怕被誰拋棄、只遺憾自己不能再於千鈞一髮之際救他的性命。
宋疏妍不忍再看下去、於是匆匆撤手合上了窗牖,不知過去多久車外又傳來一陣踏雪的腳步聲,她知道是他來了,一窗之隔,與她別過。
「我走後姜潮和婁風會帶你過江……」
他的聲音低低落進她耳里,正如那年萍水相逢時他在雪中隔窗說的那聲「舉手之勞」。
「鶯鶯……照顧好自己。」
她在車內看到他的影子,雪片一樣飄來又散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點,只有稱呼由當初生疏的「小姐」換成了「鶯鶯」——她笑了,在二哥的攙扶下慢慢走下馬車,三軍將士肅立大江之畔,百舸千帆同見鐵馬冰河,他就站在雪中等她,像過去千百次做過的一樣對她下跪,他身後數以萬計的將士隨之同跪,好像他們這些要為國家捨命的人還不如她這個無用的傀儡尊貴似的。
「卿欲助人渡江,於天下自是深恩厚誼……」
她低頭看著他微笑,墜落的眼淚也似晶瑩的落雪。
「只是此船若你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人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
熟悉的話語飄散在風裡,十年前同出長安的一幕便又翻回眼前,同樣的江流滾滾向東、這將要分離的情境也同那時毫無分別,唯獨說這話的人由他變成了她,於是因果陡轉世殊事異、她的悲傷只比當初更濃更烈。
「誰都只有一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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