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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澗何辜!族親何辜!若她非要泄憤便讓她衝著我這個做母親的來!——讓她殺了我!讓我代子澗和全族受過!」
說著便忽而發瘋似的從地上爬將起來、身子一轉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親擠得滿滿當當、哪能讓出條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將人攔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憤。
「嫂夫人何必如此!這天下便沒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對四丫頭雖無生恩,卻到底是含辛茹苦將她養大, 她豈能如此恩將仇報狼心狗肺!天下人不會容下一個不遵孝道的女兒,也不會容下一個罔顧倫常不仁不義的太后!」
一通謾罵真情實感、仿佛個個都對萬氏的「含辛茹苦」是親眼所見, 說著喊著怨意更重, 轉過頭又衝著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將話明白說與我等!」
「子澗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機府逼繳贖款之事又當如何應對!」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難道你便不能為了一族生死榮辱去同自己的親生女兒求一求情麼!」
滿耳聒噪無休無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數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繼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儘管那並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違心之事、卻偏偏在此刻浮顯得如此頑固清晰。
……他確是個怯懦自私之人。
無力為愛妻對抗宗族, 又怯於面對岳家和自己的女兒,對待朝政也無非如是, 漫漫幾十年都在逃避閃躲中度過。
——可迴避真的有用麼?
他垂目看著自己的「妻子」,為逼他保下長子而不惜做戲挑唆眾人攻訐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個個目眥欲裂不顧體面,也盡在借「同族」之名將他推入兩難之地;至於朝事……自他執掌家族後宋氏聲望便一落千丈,或許就因每臨大事皆只念迴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廟的清名榮光。
而最後……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兒。
他對她的記憶很少、愛也很少,只是當初她離家前對他說的那一番話他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她說父親本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她說方公看錯了人,她說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說往後再見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兩厭虛與委蛇。
她說得都對,唯獨一句錯了——他對她從不是「相看兩厭」,而是連「相看」的勇氣……都不曾有。
此刻他緩緩閉了閉眼,片刻靜心後又再次展目,年邁的軀體已遠不如過去強健,堂上若干年輕的後生子侄皆對他虎視眈眈,而他的長子此刻身在牢獄、次子又因怨憎於他而多年不願歸家,此刻身邊終於漸漸無人了。
他淡淡一笑,還是獨自扶著桌角艱難起身,滿堂上下一瞬靜默,眾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鎖在他身上。
「子澗乃我親子,我自不忍見他遭難……」
宋澹聲音低沉而平緩,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可眼中卻又分明空無一物。
「然太后此番處置確遵國法並無違背,即便果有私心夾雜、亦是子澗行有不端在先,非為宮中有意刁難。」
話音一落萬氏臉色便是一變、周圍兄弟子侄們的氣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覺,兀自平靜說了下去。
「南渡以來國家飄搖,區區半載危殆無數,清查土地乃圖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當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繳贖款雖可爭一時意氣、卻實乃短視淺見之舉,不單身負抗旨忤逆之罵名、更將授衛范以口實而惹大禍上身,豈非剖腹藏珠捨本逐末?未若忍一時之辱而耐一時之失,區區財帛身外之物,盡皆舍之亦不足惜。」
語出果決、卻令彬蔚堂內一片譁然,眾人喧擾恰似滾水下油鍋,有年長者被氣得仰面倒下,其兒孫一擁而上百般關切、扭頭看向宋澹時又惱恨得雙目泛紅。
「贖款六萬八千貫,宋氏當認!」
宋澹目不斜視,陡然拔高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落進在場每一人耳中,也許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觸犯眾怒,並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轉身離去的女兒一樣「無顏竊據孤舟而獨善其身」,而僅僅只是……不願再對自己失望罷了。
「諸位族親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籌金銀;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罷!」
沒人見過這位主君當時的樣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臉越漲越紅、衰弱的身體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勢待發,那時他的語氣本該是無奈,可激昂的聲音卻像是在感到憤慨——跌坐在一旁的萬氏忽而對自己相伴數十載的夫君感到一陣陌生,她怔怔地望著他、在他側首與她對視看到對方眼底泛紅的淚光。
「完了——!完了——!」
彬蔚堂內徹底炸開了鍋,便連宋泊注視自己同胞兄長的眼神也充滿了鄙棄和失望。
「原來真正徇私之人是你……是你在用整個宋氏償還自己平生所欠之情……」
「你如何配為我宋氏之主!」
「你不配!」
凌厲的怒斥十分深奧,卻並非是在場人人都能聽懂的;可這並不妨礙他們義憤填膺熱血激盪,個個擁擠著上前用力拉扯宋澹的衣袖,什麼世家大族的風儀姿態全棄如敝履,在利益面前人不過只是衣冠楚楚的野獸。
宋澹依舊不退,像是因將將嘗到與人爭鋒的滋味而越發激動亢奮,他感到一陣極猛烈的血氣向上翻湧、在那一刻讓他感到自己有無窮無盡的力量,足以護住幾十年前在產房中被逼得深陷血泊的髮妻,足以挽留十年前在他面前轉身北上的女兒,更足以讓過去的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原本可以如何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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