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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少年帝王城府未深、在方獻亭北伐歸朝後便難掩飾對他的仇恨,方獻亭自知有異、細查下去便能順藤摸瓜找出很多東西——十數年前先帝可以至江南挖出他與疏妍的舊事,如今他也可以召當年之人還原許多事的原委。
「君侯明鑑——下官當初別無選擇——」
年逾六旬的錢塘太守曾跪在因法殿內向他請罪,大約以為他要挾私報復、神情十分惶恐畏懼。
「仁宗確曾過問君侯在錢塘之事,亦曾傳宣州汪氏問他家公子同君侯在金陵所生爭執——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實相告!稱君侯與先國公夫人曾親自下顧喬氏……當、當與他家女眷……」
話到此處便夠了,前塵舊事林林總總,卻終歸要以一副十分兇殘的面目重新翻回他眼前來。
——原來先帝……什麼都知道。
他知他早與疏妍有情、甚至一度談婚論嫁,可他還是迎她入東都、又在他歸朝後假作一無所知一切如常——他是如何在心中看待他們的?又是如何在邀他入宮對弈時冷眼旁觀他與她痛苦萬分的一晤?他以為他與他在君臣之外總有幾分故友之誼,可原來……終歸是帝王無情。
這實在有些諷刺,畢竟他一生都為守護宗室而活,疏妍亦為天家捨去了自己本該自由的一生,而最後偏偏也正是他們最受先帝猜忌——原來所謂「五輔」從不是什麼表面公允的先設,而是專為他與她一併設下的殺局。
「君侯……」
姜潮當時憂心地喚他、大約也怕他招架不住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實則在那等絕境之中他已無暇追溯過往是非,只想在去路上為身邊的人再多謀幾分生機罷了。
「八萬神略英雄骨,不該平白葬送沙場,遑論我去之後國中仍需可戰之軍,還是留予你另行調度吧。」
他答得很平靜,人常說哀莫大於心死,原來在那樣的時刻他的心也不會再起波瀾了;姜潮卻為那句「我去之後」變了臉色,不知君侯何以竟要說出這等駭人話來。
「金陵既與長安合謀、所圖便是斷我後路,鍾曷固知窮途已至、又因其子為我所殺而欲與我同歸於盡,他必成金陵手中刀、此戰之後亦無生機可言。」
「突厥與我朝久戰至此,內亦有分裂崩潰之患,如今所圖當是求和、卻又恐金陵秋後算帳——此番衛弼應與他們也有往來,胡人借兵作亂不過只是障眼法,分我兵勢之後必將合力殺我於瓮中。」
他說得那樣從容,好像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天下大勢如斯紛繁,在他眼中卻也不過似紙上點墨一般清晰罷了。
「那我等當如何?」姜潮已是憂心如焚,高聲詢問時連聲音都有些扭曲了,「敵寇數倍於我、正是腹背受敵四面楚歌!萬一戰時陛下再斷我軍糧草,那——」
話至此處他便收住不說,想來也是不願設想那最糟糕慘痛的境遇,下一刻他又抬目看向方獻亭,眼中一閃而過一絲堅決,繼續道:「君侯一生為王命勞碌,卻被天家辜負至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顧念舊情?索性……」
他做了一個「殺」的動作。
姜潮是銳意果敢之人,否則當初在幽州也無法與謝辭投契,其實天下人也都知曉若無方氏大周早在太清年間便會崩毀,即便是在如今這個萬般不利的境地,只要方獻亭想、依舊可以一力殺出一條血路。
可……
方獻亭淡淡一笑,所謂「青霜玉樓」之說絕非虛妄,瓊英在雪風之間落滿他的襟懷,或許後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在一個皇朝糜爛荒唐的末路上曾有怎樣一抹清白朗霽的月光。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
他像陷進了什麼回憶里,口中念的卻是當初一萬神略在上梟火海中臨死高唱的悲歌,有些道理不必多說也不必多聽,或許他的一生既是被逼無奈也是甘之如飴。
「十年久戰當初只因一姓私慾而起,今日至此,又何必因我一人貪生繼續?」
他搖了搖頭,側首看向因法殿外被夜色籠罩的台城。
「忠義大道言之無趣,若非先父我也無力抱持至今——我並沒有你此刻以為的那般無私偉大,只是不願令先輩之死顯得輕飄可笑罷了。」
「此番朝廷殺我,對外只會堅稱我有不臣之心,可說到底,是方氏所奉之道已與大勢有違——北伐還都此後三十年無望、主戰一派遂成悖時逆流,無奈太清以來光復中原之說人盡皆知,朝廷終究需以一人之死平復百姓對與胡人議和的怨怒。」
「方氏本已飽受非議,我又確在光祐之後權傾朝野……做這代為受過之人,倒也並非全無道理。」
他是有些過分透徹了,深知在那些搬不上檯面的私怨之外總還有一些公理在左右自己的生死——少帝或許年幼偏執,可他身邊輔佐之人卻都明白輕重,無論太傅還是衛弼皆知日後主和才是大勢所趨,若不尋得一人替天子而死社稷傾覆便在朝夕之間。
「可難道君侯便不顧方氏了?」
姜潮心痛如絞,從未如此替一人一族感到不平。
「潁川上下朝臣幾何?他們都是碧血丹心的忠志之士!何況還有那麼多無辜的婦孺!倘若君侯違心認罪被人所殺,那方氏上下又豈能逃過此劫!」
大逆謀反株連九族……潁川方氏會被連根拔起,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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