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頁
「不要再說對不起……」
她拼命在他緊密到幾乎窒息的懷抱里搖頭。
「……你再也不要同任何人說對不起……」
那一刻他的氣息更冷也更熱,女子裸丨露的肩頭亦曾感到一剎疼痛的濕潤,她其實一直心甘情願一生與他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相依為命,卻又知曉他絕無可能獨善其身而遠看山下洪水滔天。
「今夜跟我走吧……」
他的低語卻又縈繞在耳畔。
「鶯鶯……我有些累了。」
那是一個如夢般荒唐的夜晚。
他們都早早從人心鬼蜮的金殿上逃離,漆黑的夜色正是上佳的掩護,她隨著他一起穿過重重宮闕向高牆外的天地奔去,在城門之下看到如老友般許久未見的濯纓。
二哥也在的,身著金甲的親勛翊衛羽林中郎將本該常在太后左右護駕、如今卻幫著一個外人助她逃出宮門——他看向他們的眼神很複雜,好像有些心疼,更多的卻是擔憂與不認同。
「三哥……」
他看著方獻亭欲言又止,對方卻只沉默堅決地從他手中接過韁繩,宋疏妍半低著頭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被愛人扶上馬後才聽他對二哥道:「天明前我會送她回來……多謝。」
二哥沒有應答,緊鎖的眉頭早已表明他的立場,他們卻都不肯回頭,或許那時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淵地獄也要不可救藥地一同下墜;濯纓在淒淒寒風中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寂靜的夜裡顯得尤為清晰,數道宮門的守衛皆知那是君侯的馬,無人膽敢阻攔他的去路、更無人膽敢窺探被他擁在身前的那個身著斗篷頭戴兜帽的女子的真容。
他們便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地向外而去,森嚴無邊的台城也漸漸被拋在身後了,宋疏妍本從未指望自己此生還能有機會跨出那道門、甚至心底也早當那裡是自己的墳墓,如今高牆外的天地卻竟就如此容易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雲間的明月是前所未見的皎潔,甚至迎面吹來的冷風也是絕無僅有的颯爽。
她有些畏懼又有些新奇,正像籠中雀鳥頭回面對突然打開的牢門一般不知所措,飛揚的馬蹄聲迴響在耳邊,令她的心也不禁跟著越跳越快。
「怕麼?」
他在她耳邊詢問、手一直牢牢圈在她的腰間,她恍惚間像回到了過去與他一同乘馬在驪山深林中飛馳的時光,只是絕沒有半點那時的惶恐與委屈、只感到罕見的亢奮與不合時宜的暢意。
「我不怕——」
她大聲回答他,離宮門越遠嘴角的笑容便越明朗。
「它還能跑得更快些嗎——」
她是在說濯纓,那通靈的畜牲像是聽懂了、嘶叫一聲立刻跑得更快,她險被它顛下背去、被身後的男子扶穩後又笑得更加開懷,高聳的宮門在身後變成小小一個黑點、再一眨眼便徹底看不見了。
「我們要去哪裡——」
她回頭看向自己的愛人,隔著兜帽的白紗也能看清男子英挺俊美的面容,突如其來的恣肆正像一場不計後果的私奔,他是亂流中唯一肯與她以卵擊石的同路人。
他並不作答、只帶著她縱馬向台城外的長街燈火而去,精巧靈秀的金陵城是而今天下尚未受戰火波及的洞天福地,新政以來城中坊牆破除大半、宵禁時間也縮短了整兩個時辰,往來百姓張羅叫賣、便是到了二更也可自由出入通行,大大有利於江南商業的發展;只是北伐大戰掏空了國家的底子,田間農人早無顆粒可收、江湖商賈亦無片羽在手,尋常百姓面黃肌瘦連一頓飽飯都難吃上、又哪來的餘裕到這南都子時方歇的集市上瀟灑快活?
濯纓漸漸放緩了步子,宋疏妍這才漸漸看清了這蕭索慘澹的人間世相——說來好笑,她垂簾主政已有兩載、此前跟隨先帝熟悉各地民情也有六七年光景,真正如這般踏入市井也還是入宮後的頭遭,上位者的一言一行是雷霆也是雨露,一念可予蒼生福祗、一念可毀萬家太平。
她時常覺得自己已然盡力,仔細回想在政務上亦不曾有什麼遺憾的過失,可百姓的確過得不好,甚至反而越來越糟——她記得很清楚,令和年間人人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即便家家都有各自不同的難處、人們也仍相信自己日後可以過得很好——現在這種光亮消失了,今日是刀山、明日更未必不是火海,每個人臉上都只有得過且過的麻木,以及更酸辛的、仿佛知曉浩劫降至的彷徨與痛苦。
強烈的愧疚湧上心頭,而更強烈的卻是陣陣無力的失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回想過去也不知哪一步可以走得更好,也許她的確是無能的、無法擔負這個命途多舛的國家走得更久;她的身後也是一片靜默,那個男子一向與她心意相通,此刻眼中看到與她同樣的外物、想來所想大約也是十分相近,只是他們實在都累得狠了,當時也無法再開口給對方什麼撫慰,虛妄的話自可以說上一百一千句,可到頭來又能有幾分用呢?
他們便也不白費力氣,索性沉默著一直乘馬在街上遊逛,青溪穿城而過、永遠那般寧靜地流淌,兩岸的燈影也依舊輝煌、無論到了什麼年月這世上總會有人富貴有餘衣食無憂——宋疏妍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原來自己不喜歡的從來都不僅僅是這座劣跡斑斑的金陵城,而是這一切浮光掠影背後冷漠疏離的人情人心,少時在宋家那些波折的記憶不過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索引,其實無論換成哪裡都是一般模樣罷了。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