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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出門去不再打攪人家骨肉團聚,入夜後卻又見皇后身邊侍女前來召她謁見;她依言去了,大冷的天卻見皇后坐在廊下賞雪,枯瘦的側影恰似她的母親,原來方氏上下不單男子需為國赴死、便連女子也是一般茹苦含辛。
「臣女拜見皇后娘娘。」
她對她低眉下拜。
夜雪紛飛寒意襲人,方冉君轉頭看向她時或曾淡淡一笑,道:「我既歸家便只是母親的女兒,不再是什麼皇后娘娘——宋小姐不必拘禮,請坐吧。」
她言辭懇切,一個「我」字說得尤其隨和,宋疏妍看著她與那人十分相似的眉眼,終於還是從命起身坐於對方身側。
「我與貽之生得很像麼?」她像是看出她所想,一雙疲憊的眼睛顯得比過去更黯淡,「你一直在看我。」
「貽之」……
熟悉的舊稱仍然傷人,原來她至今還是聽不得他的名字,當時聲音也有些啞了,只答:「臣女惶恐……確有幾分神似。」
方冉君又寡淡一笑,這次便顯出幾分悵然了,俄而伸手接住幾片飄落的雪瓣,聲音一併顯得空靈:「只有皮囊相近罷了,我總是不如他的。」
這話很難接,幸而她也不需要她接,說起故人總難免思及往事,時過境遷後更平添幾多慨嘆。
「他比我成器,也比我有韌性……父親生前對我二人皆有諸多教誨,我百無一成蹉跎至今、他卻日日恪守從無懶怠——他與父親很像,可終歸,不是父親……」
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似乎也在嫌棄自己語無倫次,片刻後再次側首看向宋疏妍,神情更柔和了些。
「他與我提起過你。」
啊……
瀟瀟夜雪徐徐落在心上,宋疏妍已感到手心是一片涼,方冉君的聲音卻還殘存幾分暖意,又說:「他說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女子,待戰事一了便要與她成婚……他說你很好,他很喜歡你。」
即便數月間對那人的懷緬從未間斷,此刻再聽人提及卻仍輕易潸然淚下——其實她與他之間真的只差一點點,只要再多一毫一厘的緣分,便……
「宋小姐……」
方冉君嘆了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神終於漸漸顯得悲涼憐憫。
「貽之生前並不曾有過多少舒心暢意的日子,幸而終是與你去過錢塘,也算了卻一樁遺憾,」她緩緩伸手為她拭淚,手心間是冰涼一片,「母親說你重情,心裡還是放不下他……我知情濃如許驟然分離總是殘忍,只是世間之事多是註定,早一日放下才能早一日解脫。」
話至此處微微一頓,她的唇角似乎染上幾分苦笑。
「我亦曾愛過一個男子,不惜為他做了許多傻事……」
「幼時本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入東宮後便相隔宮牆從此陌路……父親百般申斥責罰逼我放手,貽之亦曾疾言厲色勸我回頭,我都不肯聽,最後終於鑄成大錯。」
「我害了我父親,令他受先帝折辱而死,方氏本有『無一事不可對天下言』的美名,也因我一人之過再不復存……如今想想情愛又是什麼?所謂嗔痴愛恨也不過都是空無幻夢罷了。」
她絮絮說著,一張不施粉黛的臉已漸生幾許方外之色,宋疏妍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對方何以對幾乎陌生的自己坦白如斯,同時又竟感到與一個度外之人休戚與共。
「……那你放下了麼?」
她開口問她,在那一刻也放下了俗世之中的尊卑禮節,方冉君靜靜平視於她,同似業已脫出樊籠。
「也許吧,」她回答她,「總歸……不像過去那樣執拗了。」
——誰說不是呢?
自去歲離宮後她便避居驪山,元彰七年末尚未落成的道觀那時也已收拾停當,她躲在其中跟隨道長清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身外諸般紛擾好似一瞬便遠了,她才知道自己過去那些悲喜憂樂本不過是滾滾紅塵之中一粒流沙。
蘇瑾亦曾來尋過她。
衛欽終是仁厚之君,即便與她恩恩怨怨糾纏多年也終還是饒了蘇瑾一條性命,他被罷官成了白身,那段日子便時時在驪山腳下等待與她相見。
人間之事何等可笑?當初冬狩時拼死也要見上一面、便是人人阻攔也不肯回頭,如今障礙皆消卻反而再沒了廝守的力氣,或許她心知自己身上背著先父一條性命和方氏一族榮辱,終究還是與他有緣無份。
他們便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地終日相對,似乎彼此互不相干又似已然白頭偕老,原來所謂陰陽道法便是這般玄妙,道為太極心為大極,一物兩體混沌為一。
「便就快些忘了他吧……」
方冉君最後這樣說著,那雙與方獻亭十分相似的眼睛像正跨越死生萬里望進宋疏妍心底。
「倘若貽之還在……必也不忍見你久困傷心的。」
月余過後除夕將至,潁川城中卻仍無半分歡慶顏色。
中原大禍臨頭,當初若非方獻亭率神略軍一戰反殲突厥五萬兵令胡人元氣大傷、恐怕眼下西都早成敵寇囊中之物;只是他死後軍中便無人可再獨挑大樑,以致戰場之上形勢依然萬分嚴峻,據說天子已在籌備東遷洛陽,而若北方謝氏再擋不住東突厥,那便……
姜氏卻似不再陷於這些慘澹愁雲,撫恤過軍中將士家眷後便親自在方氏故邸張羅起籌備新歲之事;宋疏妍自接到了金陵來信、是叔父代父親催她早日歸家,她並未理會只隨手將信燒了,卻又不知自己久久忝居方府究竟是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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