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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竟是他……
方雲誨啞然,也不知該在那時說些什麼——即便是他也知這十年來長安城中皆是鍾曷主事,而他恨方氏入骨、豈能輕易容忍他人保下方氏一族舊跡?衛錚必然耗了不少心力方才留下這座無人的府宅,卻又讓他們對他的仇怨再次變得不倫不類了。
「三哥……」
他茫然地叫著兄長,後者在門外靜立良久才終於有所動作——一步步踏上不高的石階,指尖觸碰到門扉的一剎前塵舊事便爭先恐後撲面而來,少時歡言皆在耳畔,某一刻他像見到姐姐身著緋裙從自己眼前笑著跑過,而許久未曾入夢的雙親就在她身後對他搖搖招手。
第174章
但其實……那裡是空的。
什麼都沒有, 正如這座長安城徒留一地霜白,覆巢之下無有完卵,這道理是憑誰都能明白的;他淡淡一笑, 收回的手卻還有些許僵硬,入門時似仍還想將衛錚一同帶上, 可惜傷得太重、依稀也是力不從心了。
「……我來。」
方雲誨接了句話、又上前一步將逆王屍首從馬上背下, 對方死前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其實根本沒有多重,那時卻竟壓得他喘不過氣,以致許多是非都在眼前變得朦朧了;隨三哥進門時先聞到一陣花香,抬頭才見庭中有幾株生得很好的梅樹, 虬枝蜿蜒花冠如雲, 寒風過時簌簌而落, 卻是他幼年不曾見過的風致,仔細一想才想起那是當初三哥從江南回來時親手在庭中種下的, 未料十年過去世上千百萬人死於非命、這幾樹角落裡的花卻反開得越來越滿了。
三哥似也有些怔愣, 而後竟又像是笑了——他沒見過兄長那樣的笑,慨然之外總有溫柔,欣喜之餘又見悲涼, 終而抬手輕輕觸摸那幾朵搖曳的小花、神情間只剩絲縷遺憾和不舍,不知那時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隱約像在同誰道別。
「三哥……讓我去傳軍醫吧。」
他莫名覺得不忍看, 三哥的血滴落在地上、顏色比滿樹繁花還要鮮艷,他則如他預料的一般擺手推拒了,行向後園時步伐看似穩健,可又分明有些近鄉情怯的試探徊徨。
因為後園裡……是他父親同他告別的那方小亭。
當初南渡遷都時已故的宋公思慮周到、為方氏在金陵新築的府宅與西都故邸有七八分像, 可再像也是不同、更無法盡數留下他們一族昔日生活的舊跡,如今又見真正的故家, 難免還是觸景生情。
「貽之……」
當初與鶯鶯在牢獄之中一夜荒唐,自那之後父親便再不肯入他之夢,如今大約照舊是不肯的,只是他自己心緒起伏多有波瀾、是以才在庭中又看到父親的幻影——他在叫他,母親也正坐在他身旁,這樣的虛景他以前也曾見過,只是這一回卻是最逼真的。
「我說過最終世上將再沒有人能救你們……」父親的嘆息也像就在耳邊,望向他的目光也像訣別那晚一樣是很含蓄的悲傷,「貽之,你後悔了麼?」
……後悔?
他知道父親在問什麼,可答案卻註定是對方不想聽的,幸而他當時其實也並不是在責難他,或許那時同樣也猜到了他最後的選擇,知道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他早些來見我們也好,省得一人在此生生受罪……」
說到這裡母親也看向他,神情那般酸楚、好像就要落淚了。
「只是我兒……母親怕你疼啊。」
……疼?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傷口,不知道母親是在說它還是在說別的什麼,父親又嘆了一聲,看他的目光漸漸也從複雜變得簡單了。
「也好……」
他終於認可了他一次,在那麼多無可奈何的退讓之後,在那麼多難分黑白的因果之後。
「如果你決定了……那就去做吧。」
「三哥……?」
身邊的四弟又在喚他、聽語氣已然有些惶惑,方獻亭回過神、雙親的幻影便立刻消散了,他於是自己步入亭中坐下,正與記憶中父親離開那晚是同樣的位子——他希望今夜能與那晚更相似些,雖然無雪卻有落花、唯獨只少了一壺酒,於是便回頭對弟弟說:「去尋個爐子來吧,今夜無事,正可陪我同飲。」
這句「無事」實有些荒謬,長安失而復得,單是接管俘虜重築城防都要讓人忙得暈頭轉向,何況三哥還不曾上書朝廷稟奏戰況,如何會是「無事」?可他不敢問,大約那時也隱約察覺三哥是有話要同自己講,那一夜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他也有些雲裡霧裡失去章法了。
「……好。」
他應後便去尋,可惜如今長安殘破、要尋個小爐都是十分不易,酒也只能從軍中搜羅,都是些又濁又柴的劣酒,可與當初先國公去時親手燙的長安新豐相去甚遠。
方獻亭卻不在意,寒亭之外落花如許、檐宇之內酒在爐上,於他這不停徵戰的半生而言已是足夠寧靜安穩;他是知足的,與四弟同坐時又看向一旁伏在石案上似睡著一樣安詳的衛錚,想一想,也為他斟了一杯酒。
「三哥欲將他葬在何處?」
方雲誨沒有飲酒的興致,看到逆王的屍身更深感不適,有道是入土為安,他們還應早些為他尋個安息之地才是。
「不必葬,」三哥卻這樣答,目光只落在酒杯中那輪渾濁的月亮上,「即便入殮金陵也會著人再將他的屍骨挖出來,何必還要再擾他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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