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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仔細, 見他指尖細長、骨節清晰, 掌心紋卻十分淺淡,間有斷掌紋, 便如尖刀將千絲萬縷一一斬斷, 既往後事皆如夢幻泡影。
這是……父母皆喪且災殃不斷之相……
「如何?」
怔愣之際卻忽而聽到他問,語氣清清淡淡,恰如雪風過耳。
她抿了抿嘴, 手心已有些涼了,又端詳了一會兒才謹慎地答:「手生通天紋, 垂貫天地經緯, 自是極好的卦……」
這也是實話——他掌心的確生了一條極深的權紋,自近腕處筆直地貫穿橫紋直通將指之根,便主其人手眼通天,他日必翻雲覆雨大權在握。
只是……
「便沒有什麼不好的麼?」他又開了口, 看向她的眼中一片瞭然,「譬如父母……」
這便是她無力掩飾的了——畢竟他的父親已經……
「我其實懂得也不多, 只是胡亂看看……」她有些慌了,看向他的眼神也開始飄忽,「何況此等玄虛之說,原本也……」
他已感到她的不安,此刻卻淡淡笑了,攬在她後腰上的手輕輕一動,她又重新回到他懷裡。
「無妨,」他的聲音低沉又內斂,「……我知道。」
……他知道。
知道……什麼呢?
她默默垂下眼睛,已對自己片刻前提出的無趣把戲深感懊悔,他的聲音也同樣更低沉了些,卻是忽而問她:「你應也見過我父親?」
……是見過的。
一回是驪山事發後先國公親至宋府與父親一晤,另一回便是在靈堂上……先帝推開了他的棺蓋,令其遺容曝於眾人眼底。
「嗯……」
她應了一聲,眼前忽又閃過那時長安城內四處高懸的喪幡,世人以帝王之禮待之,本就是對一朝臣子最大的禮敬。
「先國公風骨無雙……與他一見是我之幸。」
「風骨無雙?」他聽言似淡淡一笑,低頭看向她的眼神顯得意味深長,「短短一面罷了……也能瞧出這個?」
她眉頭微微皺起,卻是頭一次在這個人眼中覺察到幾絲倦意和悲傷——誠然去歲在江上偶遇時他亦表現得沉鬱寡言,可與此刻相比卻還是……
「自然能知道的……」她眉頭皺得更緊一些,越發感到他右眼眼尾處那點漂亮的小痣是一滴眼淚,「先國公本不必死諫……他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這是她早就藏在心裡的話。
說到底,潁川方氏並非尋常臣僚,其一族與國同壽受萬民景仰、兼而手握兵權可號令四方,即便受天子厭棄也絕不會落到無路可走的境地——先國公何必自戕?又何必令其一族避居潁川?倘若他願意,分明可借「清君側」之名興兵起事,屆時以方氏地位之崇必一呼百應景從雲集,逼宮之後更可一舉清肅朝堂誅滅鍾氏一黨,豈非遠勝於以死直諫為國捨身?
她一介閨閣女兒尚能想到這一層,先國公那般位高權重飽經風霜的人物又怎會看不透?想來並非無力舉兵……只是不忍國家大亂傷及百姓,更不願親手對自己效忠半生的君主揮刀罷了。
外祖母說得對……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潁川方氏聲名盛極又清正太過,終究是為他人而將自己逼入了窮巷。
她那話說得含蓄,方獻亭卻已然明了她之所想,彼時輕輕一嘆,道:「此言太過悖逆,往後切記不可再說。」
他語氣尚且溫和、但神情已顯得十分嚴肅,她便感到彼時他並非僅是那個在湖心島上柔聲對她陳情的男子,更是潁川方氏一宗新主、是日後註定要為君主捨生效死的至貴之臣,心中戚然的同時又感到一陣惶恐,果然……還是有些怕他。
「好……」她的語氣小心起來,下意識又從他懷裡退出來一點,「……抱歉。」
他一愣,卻才感到她的忐忑,此後並未立刻伸手把人攬回懷裡,只在沉默片刻後說:「不必抱歉……我亦與你生過同樣的念頭。」
她聞言又抬眼,見對方眼神很深、說話的語氣卻顯得很淡,似乎不敢投注太多實感,以免又被揭起宿日的瘡疤。
「我父親是個很不易的人,只是平素長居高位,有許多艱辛不為外人所見。」
他似乎陷入了一些回憶。
「征戰傷病便如飲水吃飯般尋常,因為人嚴肅峻厲,無論與先帝還是親眷皆多生齟齬……」
「……但他的確是耿介中正之人,自祖父去後便一力擔起一族之責,從未有過一日懶怠。」
「你大約也能想見,他自戕之後方氏大亂,我母親又是久病不起,去歲此時我亦曾怨他決絕偏執,如今兵戈將起卻才忽而領悟他那時的苦心……」
「人生一世孰不畏死?遑論他身後還有諸多難以割捨的人事——這一年來我曾回想過多次,那晚他與我別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如何竟會無恨無怨……」
他的語氣越來越淡,可她所感到的悲傷卻越來越濃。
「他最後同我說,委屈難免要受,但我族之人本當有人不知而不慍的氣度……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會多許多人因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計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疏妍,他是對的。」
「……我希望他是對的。」
——他從未在她面前說過這麼多話。
那樣沉默寡言的一個人,無論何情何境都顯得節制克己,那時卻竟在她面前說起了他已故的父親,頭一次讓她感到……他在真正試圖讓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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