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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之見,眼下形勢也未必就是那般不妙……」
范玉成見衛弼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禁從旁出言寬慰。
「那方獻亭如今雖是大權獨攬說一不二,可到底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他敬重先帝、平生從未逆其之旨,又怎會動你我這些先帝欽點的輔政之臣?」
「潁川方氏聲名盛極不可有瑕,若先帝剛剛駕崩他便大動干戈開了殺戒,自然即刻便會落下一個排除異己欺凌幼主的惡名——他受得了麼?方氏滿族受得了麼?」
「他必會賣你我一個人情……朝堂之事向來講究進退取捨左右衡量,他不會不明白,也不會壞了其中的規矩。」
這一番話說得實在透徹鞭辟、可見中書令文臣之首確不是浪得虛名,陰平王冷靜下來細細一想亦深覺有理,總不信他方獻亭還能一手遮天半點不顧同僚之情;那董嫻雖說百無一用、可到底也還占著天子生母的名分,同奉東西兩宮太后能是多大的事?他總要讓他們洛陽一派也能喘上一口氣。
「那便姑且如此吧……」
衛弼強壓躁鬱地沉沉一嘆,眉心深深的皺褶卻依舊久久難消。
「……就看他潁川方氏還顧不顧惜自己那身無塵的羽毛了。」
太清末年十二月廿九,征戰數月的潁川侯方獻亭終於帶兵歸朝。
自太清元年始,這場因奪嫡黨爭而生的浩劫已斷續綿延十年之久,一點火星終而掀起燎原大火、更伴隨突厥的加入而將天下燒成火海一片,至今大亂已不止囿於西北一隅,隴右以南吐蕃各部、綏靖境內各少數族皆欲渾水摸魚避坑落井,形勢之惡早令大周朝廷應接不暇。
方氏乃是天下人心中最後的支柱。
上梟谷一敗曾令舉國上下萬念俱灰如墜冰窟,而潁川侯死而復生的奇蹟卻又在狂風暴雨中為天下撐起了最後一片狹小的蔭蔽,無人知曉一切原委,七年來朝廷更始終不曾對外宣告這樁隱秘,而實際深陷絕望的人們也無心力再去探求那些所謂的真相,他們想要的只是一點活下去的勇氣,以及一點免於被外族屠戮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如今方侯終於又回來了……他又一次擊退了衛錚鍾曷和新近參戰的堅昆部,麾下歷經百戰的潁川軍在這七年間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出征復歸的輪迴循環,傷痕累累的他們身披鎧甲遮掩痛楚、於凱歌歡呼中肅容鏗鏘踏入東都城門,洛陽百姓飽含熱淚夾道歡呼,慶幸自己又一次在他們的庇佑下保全了片刻的安穩與寧靜。
上陽宮前百官雲集,一切都與過去的七年別無二致,想來唯一不同的只是親身外出相迎的君主由先皇變成了幼帝,同時在他身邊陪伴的……還有一個被稱作「太后」的、年輕美麗的女子。
「奏凱——」
「告奠——」
宮人響亮的高呼在提象門下迴蕩,似乎也試圖以虛假的強勁維繫天家在百姓眼中的尊榮,而實際一切體面都是那個此刻一身戎裝默然下馬的男子帶來的,他正一步步向年幼的天子和他身側的太后走去,冷峻的眉眼深邃又沉鬱,宛如玉樓之下結霜的雪風,只一瞬便教人望而生畏。
第92章
……這是多麼危險的一幕。
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五輔之首, 佩劍穿甲向手無寸鐵的幼主走去,那被稱為「天子」的半大孩童單薄瘦弱、身邊牽著他的太后也是一般玉軟花柔,這樣的寡母, 倘若……
滿朝文武都在看著、全城上下的百姓也在一併引頸張望,人人都瞧見潁川侯距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遙, 最終他停在他們面前, 肅穆冷清的眉眼微微低垂。
……咚。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雙膝而跪,沉重的鎧甲激起宮門之前薄薄的雪塵,後來想想所謂「入朝不趨」的恩赦其一生從未用過,面對眼前稚弱無力的幼主也同面對先帝和睿宗一般恭謹慎重。
「臣奉先帝之旨帶兵平亂, 今隰州已定堅昆俱滅、衛錚鍾曷卻猶未伏誅……」
天下人眼見他以最謙卑的臣服之態對天家叩首。
「……請陛下降罪。」
話音剛落, 身後全軍將士紛紛下馬跪地叩首, 齊聲高呼:「請陛下降罪——」
其勢可吞山海、崢嶸肅穆不可勝言,在場之眾聞之皆驚, 以衛弼范玉成為首的洛陽一派更惶惶不安汗流浹背;天子亦被駭得微微後退一步, 同時卻深知方侯乃父皇生前臂助腹心、更是這滿朝上下最忠誠中正的臣子,抬頭看向自己最信任依賴的母后、又得對方微微頷首,遂終於大著膽子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潁川侯靠近幾步, 繼而緩緩伸手將人扶起。
「方侯外平兵禍內安朝事,居功至偉何罪之有?」
「請起!快快請起!」
……這一聲「方侯」背後可真有淵源無數。
過去方氏先祖曾獲賜國公爵位、世襲罔替代代相傳, 直至元彰七年末因涉奪嫡之亂而遭睿宗褫奪, 自此貶公為侯一落千丈、引得世人唏噓無數;先帝登位後曾數次欲為方氏正名、更屢屢在朝會上議及復爵之事,潁川侯皆推辭不受,稱一日未使大周還於舊都便一日無顏受封晉爵,其聲至清傲骨嶙峋, 又為天下人所傳頌。
如今先帝崩去,他已升任從一品驃騎大將軍兼為當今五大輔臣之首, 朝野上下皆改口敬稱一聲「君侯」、唯獨天子與太后才可提及其姓氏;而實際這一稱謂背後也暗藏諸多意味——古來稱謂皆從其尊,方獻亭官至一品而爵僅為侯,照理說官大於爵更應稱其一聲「大將軍」,然「方侯」之謂卻更顯風骨,一來敬潁川方氏清正之宗,二來敬拒不晉爵卓然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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