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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衛熹十分急切、神情疑惑中又透著不甘,宋疏妍則只平靜泰然地望向那個兀自在百姓間大放厥詞的男子,見之雖衣衫襤褸身形卻孔武有力、並無半分逃難流民的瘦弱狼狽之態——十年久戰早掏空了大周的底子,如今中原十室九空、如他這般的壯漢如何還能未被征入軍中?想來原本便不是尋常百姓,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罷了。
她淡淡一笑,又轉頭看向立在不遠處的陰平王父子,目光與衛弼相對時只見其對自己冷冷一挑眉,敵對之外又有些許挑釁;她絲毫不惱,或許確已早將己身得失看得極淡,如今也不過只把這些利益之爭看成乏味至極的鬧劇罷了。
慨嘆之間那滋事的男子又扯開嗓子大鬧起來,痛罵上位者不仁、要求朝廷放棄南渡折返東都;他還有若干同黨混在人群之中,此時更紛紛起身響應造勢,尋常百姓哪懂什麼兩黨相鬥?一聽人在耳邊鼓譟便立刻被煽動得激情上頭,於是紛紛潸然淚下隨之振臂、要求放棄南渡的呼聲已響徹雲霄震耳欲聾。
壯麗的夕陽漸漸沉落無蹤、夜色已不知何時悄然降臨,禁軍依次點起火把、依舊將這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晝;宋疏妍眼底的冷芒便在這樣的火色中展露無遺,那一刻她已不是月前初登尊位、被洛陽派步步逼至牆角的美貌孀婦,而是手握實權可堪垂簾的天子之母一國太后。
「綿綿不絕,必有亂結;纖纖不伐,必成妖孽……」
她低聲說著,明明語氣並不張揚外露,卻偏偏有刺骨的清寒升騰而起。
「孤本不欲大動干戈,奈何治亂總不遂人之願,今日便索性在此理綱張紀以定方圓,也算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語罷,舒緩的語氣陡然一厲,目光掃向那為首的作亂之人,只落下一個字:「斬!」
肅冷的一聲鋒芒畢露,卻在那一刻令自幼看她長大的宋明真微微一愣——他有些猶疑了,非獨因心底忽對一向疼愛的妹妹感到些許陌生,也因倏然想起了她此前諸般思慮——她說過揚州之困非強兵可解,妄殺百姓更可能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或許洛陽一派等的便是她這個「斬」字,從此便會藉機將她扯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太后——」
他眉頭緊鎖著大聲勸阻,身側卻已有立功心切的禁軍持劍而去,鋒利的長劍在夜色中泛著幽冷的寒光,下一刻便要取走那男子的性命——
陰平王嘴角已露出陰鷙的冷笑——
第103章
「君侯——」
一片紛亂中卻不知是誰一聲高呼, 下一刻眾人便在黑夜彼端聽聞駿馬嘶鳴之聲,站在父親陰平王身側的衛蘭一併轉頭極目看去,終在晦明變幻間看到了那個玄甲金冠如同神降的男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他。
潁川方氏聲名盛極, 當今五輔之首的名姓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自幼便聽父兄頻頻提及, 過去也曾在宮宴之上遠遠看過對方背影, 今次卻是頭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見他的面容,被熊熊的火光映照得格外肅穆冷峻,幽深的雙眼恰似無波的古井,那眼尾一點矜貴的小痣便是風過時泛起的唯一漣漪。
百姓原本群情激憤,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卻竟一同靜默無聲, 不需誰人敦促便自發讓出一條道路供他下馬徐行, 所到之處疾呼變成哀泣,無論男女老幼都在拼命向他伸出手。
「君侯——」
「君侯——」
「君侯——」
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絕於耳, 有時想想那場面無論對誰都十分可悲——衛氏皇族早已衰微, 更因出了一位將整個天下都拖入戰火的逆王而愈發惹人怨憎,比起帝宮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十年來一次又一次捨生忘死浴血護國的方氏之主才更得人望,百姓跪他就像在跪苦海盡頭最後的神祇, 將他所言所行視為無邊浩劫中唯一的希冀。
而在宋明真看來眼前這一切正與多年前在西北戰場上所見的光景無異,世人一跪分量何其沉重?八年前三哥便為擔它而捨去了自己與一萬神略將士性命——如今呢?如今他又要為這洪水滔天的世道捨去自己的什麼?
同樣地, 宋疏妍也在聽聞馬嘶的那一刻便回身看向了他。
有些事說來也有趣, 譬如他的濯纓一向不怎麼喜歡她,可她與他為數不多的幾次相逢卻又大多與它有關——商州落雪的山道、驪山幽深的密林、錢塘玉皇的春色……哪處都沒少了它;她已能分辨它獨特的嘶鳴,比其他所謂金貴的名駒都更清越好聽,入宮之後她為防被人窺破隱秘即便想他想極了也不敢在紙上畫故人模樣, 於是只一遍又一遍地畫他的馬,好像這樣也可算是慰藉。
此刻他又牽著它於火光中向她走近, 旁人只見眾星捧月風光無限,她卻只感到他風塵僕僕疲憊不已,每一次百姓對他的叩拜都讓她感到更加沉重的悲涼,同時也讓她明白今時今日他為何不辭勞苦奔襲千里來到此地。
「君侯——」
百姓的呼喊還在繼續,有瘦到只剩一把骨頭的婦人抱著孩子向他哭陳泣訴。
「民婦夫婿已從軍戰死,如今身邊只留下這一個孩子……父母公婆年邁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舊鄉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們了,他們還能怎麼活啊……」
「求君侯開恩——救救他們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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