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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待我隨你外祖父去後,他便是這世上唯一肯真心照顧你的人了……」
「真心」二字十分金貴,亦是宋疏妍打從少時起就盼望能從父親身上得到的東西,可惜自母親亡故後她便由外祖父母撫養長大,每年最多不過會回宋家過上一季,比起家中繼母和庶母所生的子女,她於父親大概更似一個登門頻仍的遠客。
她極明白事理,也沒什麼貪妄之心,雖則偶爾遺憾自己親情單薄、卻從未指望能當真得到父親愛憐,只是外祖母卻與她想得不同,近些年尤其執著於把她往那邊推,想是已然在為自己百年之後做打算了。
今歲的離別似乎尤其惹人傷感。
離家前她在外祖母床前守了一夜,出門時只有舅舅一家送她,舅母為人率直、與她說話也不曾藏私,便直道:「母親最掛念的便是你這個外孫女,便是對嫡親的也沒對你這般上心,你若真是孝順、這回便在長安待久些,一來莫讓老太太覺得你受人欺凌平添憂慮,二來往後也方便提攜你表兄他們……」
她都聽進了,低垂著眉眼點頭稱是,隨後便同幾個貼身的僕役一同上了北去的行船,外祖母處事一貫細心,還囑舅舅託了恰巧也要去長安的舊友同行照顧,萬不會出什麼意外。
其實她倒也不必誰人關照,自己原本就沒多嬌氣,何況隨行的還有自幼陪在身邊的乳母崔氏、大丫頭墜兒和小廝成頌,已然十分妥帖;只是那位世叔是個官身,自錢塘至長安兩千多里路、一路舟車要走上大半月,有他在不管怎麼說都比她們獨自擔待要好得多。
到了十一月初,一行人總算經漢水而達商州,長安已然在望,卻因江面霧鎖而難以行船,無奈之下只好改走陸路;那位世叔打發人去賃了馬車,自己卻半途遇上同鄉舊友,遂問宋疏妍可否在商州再多等兩日,以便他同故交敘舊。
宋疏妍不願拂長輩的意,只是她繼母萬氏的生辰將至,若趕不及回去難免會被視作失禮、更可能招致父親責備,是以斟酌之下還是婉拒了,說家中另有要事,莫如她和家僕先行北去,等到長安後再答謝長輩這一路護送的恩情。
商州距長安不過三百里之遙,若乘馬車大概一兩日便可到達,那位世叔衡量片刻,也覺在家僕護送下走這麼一段不是什麼大事,遂與宋疏妍一行別過,又囑她途中多加小心。
可惜近鳳翔府時天又下起大雪。
中原之地氣候與江南大為不同,北方冬日的嚴寒鑽心蝕骨,宋疏妍與崔媽媽墜兒一同坐在車裡,即便面前就擺著燒熱的炭盆也還是冷得四肢僵緊,車外雨雪交加,令人越發感到自己之於天地造化的渺小。
崔媽媽一直為宋疏妍搓著手,時不時還要為她緊緊身上的披風,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翻過前面那座山便可瞧見長安城了,等到了宋府老奴定讓人去為小姐做件暖和的小襖——還有披風,也要做厚實些的!」
「不止呢,到府頭件事該是好生泡個熱湯,」一旁與宋疏妍年紀相仿的丫頭墜兒也接了口,一邊說還一邊打哆嗦,「去年廚房做的黃耆羊肉也該來上一碗,熱乎乎的能救命!」
她是發了饞、巴不得馬車立刻停在宋府門前,宋疏妍的心卻還留在錢塘,也不知此刻外祖母是否已經睡下了、舅母又是否按時為她煎了藥;躊躇間又聽坐在車外同車夫一起趕車的成頌問:「小姐,天已黑了,咱們是連夜趕路還是在驛館稍歇一晚?」
那日已是十一月初八,若連夜趕路則可九日達長安,回府後還有兩日的餘裕為繼母生辰籌備賀禮,再晚恐怕就有些匆忙了;宋疏妍沉吟片刻,隔著車簾答:「若不為難還是加緊些回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成頌應了一聲,馬車便繼續冒雪向山中行去,奈何積雪甚厚道路難行、途中有不少顛簸,崔媽媽是有些惱了,朝著外面喊:「駕得穩些——仔細莫要磕著小姐——」
哪料話音剛落車便更劇烈地一震,墜兒在旁未及驚呼,頭已「砰」的一聲撞上了車牖;宋疏妍亦險些被翻倒的炭盆燎了裙裾,被崔媽媽扶穩後方有些急切地問外頭:「出了何事?」
成頌連連告罪,說是山路坎坷車輪陷進了泥里,請小姐在車內稍坐、他和車夫一同試著把車拖出來。
宋疏妍答了一聲「好」,接著便聽外頭傳來車夫揚鞭抽打馬匹的聲音,馬不斷哀叫粗喘,伴著車身持續的震動頗讓人感到些許不安;半晌過去卻仍停在原地,後面推車的成頌已是氣喘吁吁,崔媽媽一看不行便要拉著墜兒一同下去幫忙,又回身攔住欲一併起身的宋疏妍,說:「小姐便在車上坐著吧,外頭大寒您可受不住,有咱們幾個也就夠了……」
——可惜卻不然。
山路極是泥濘,化去的雨雪攪著污泥將車輪深深拖在坑底,外頭冰天雪地,一個小廝並上兩個丫頭婆子又能使上什麼力?宋疏妍坐在車裡,隱約聽到墜兒又低叫了一聲、或許是腳底打滑摔進了雪裡,於是再也坐不住,起身便要撩開帘子下車。
——便是在此時聽到了陣陣駿馬的長嘶。
那時她還不識他的馬,聞名天下的神駒濯纓正如踏雪之飛鴻,清越的嘶鳴在空曠的雪夜顯得異常清晰,風起時她在車簾搖曳間從縫隙里窺得一點模糊的蹤影,黑色的駿馬異常高大雄健,而那個高踞於馬上的男子卻只以背影示人、令她看不清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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