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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她在車內聽到崔媽媽急切又歉疚地喚。
「雪路難行,這車輪在泥里陷得深——有勞尊駕,可否搭把手?」
他們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彼此連面都不曾見過,宋疏妍心道崔媽媽這口開得不妥當,畢竟此地距西都已不過百里,往來之人身份多半貴重,萬一衝撞難免會給家中帶去麻煩,稍後又聽那人身邊的隨侍低聲道:「公子,主君那邊……」
語氣頗為匆忙,似是還有要事在身。
她垂下眼睛,暗想還是先行致歉為宜,開口前卻先聽到一陣簌簌的聲響,像是那人下馬步雪走到了車後。
「舉手之勞,」他的答覆透過窗牖低低傳進宋疏妍耳里,「此事女眷亦不便過手,請讓一讓吧。」
聲音極清淡,正似此刻車外飄飛的霜雪,冷清之外卻還有些許餘溫,令人無端想起詩中所記的綠蟻新醅酒;她略一晃神,只這麼一眨眼的功夫車子便猛然一震,是他和他的隨侍從後抬起了車下的橫木,比方才成頌他們三人折騰半晌有力得多。
前頭的車夫也極有眼力,瞅准機會又狠狠抽打馬背讓它向前拖拽,那馬連連痛叫,短暫僵持過後車尾忽而向上一起——竟果真從泥坑裡脫出了身。
眾人不及歡喜,那畜牲卻似受了驚,吃痛之下竟要掙脫車夫手中的韁繩,駭得他在車外大喊:「小姐,快下車——下車——」
宋疏妍不知車外變故,卻已被這番劇烈的顛簸摔下了車座,動盪中伸手緊緊扒住車牖想站起來,卻亦有些使不上力;驚惶之下又聞一陣馬嘶,被風吹起的車簾外出現了那陌生男子的背影,他正緊緊拉著驚馬的韁繩,一雙有力的手青筋暴起,依稀還帶著方才抬車時沾上的污泥。
只是極匆忙的一瞬,很快車簾便又垂墜而下遮住了她的視線,與此同時那拉車的馬也漸漸平靜下來,車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
「小姐可有受傷?」
他的聲音再次傳來,與她僅僅一簾之隔,她忽生出幾分赧意,答覆時便慢了一些,那人也不催促、只恪守禮節留在簾外,直到她回:「……一切安好,多謝公子。」
他應了一聲,身影從車簾前消失了,過一會兒又經過她的窗牖——北地的男子十分高大、將那一地的雪光都遮去了大半,聲音卻似寒枝抖落的碎雪,又與她說:「馬已受驚,恐不便再走夜路,此地向前再無驛館,小姐還是命人折返山下休整一夜再行趕路為好。」
此一句叮囑頗為寡淡,恰似那個業已熄滅的火盆,明明並未燒著明火、卻有令人觸之難忘的餘溫;宋疏妍心中感激、也應了一聲,那人便不再停留駐足——她聽到他讓隨侍牽來他的馬,離去時窗外又傳來良駒與劣馬截然不同的清越嘶鳴聲,繼而蹄聲漸漸縹緲、似已去得遠了。
她在聲息平靜後才輕輕推開窗子。
……只在一片雪虐風饕中看到一點墨跡般漸漸淡去的背影。
第8章
因途中生了這樣一樁變故,宋疏妍一行安抵西都便是兩日後的事了。
那正是長安乃至整個大周最為繁華安定的一年。
八月里惠宗東巡方畢,因鍾貴妃偏愛東都而在洛水之畔盤桓三月之久,其間為之耗費萬金修築宮室,興盡才歸;西都卻未因天子冷落而有絲毫衰敗之相,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實是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一帝王州。
行至巍峨肅穆的延興門下,彼處早有宋府的家僕在城門前靜候,初時見了宋疏妍的馬車還不敢認,非等她掀開帘子露了臉才匆匆上前問了一聲「四小姐安」;崔媽媽和墜兒下去同他們打過招呼,為首那人便接著在車外道:「四小姐請隨我等先行回府,主君與主母早盼望多時了。」
這話說得客氣卻不老實,宋疏妍只當聽個響,在車內淡淡答了一聲「好」。
說來金陵宋氏也是當世少有的高門。
祖上是書香門第,至宋疏妍曾祖父那一輩便多有子弟入仕,祖父宋禮曾任揚州刺史,後右遷至正三品太子詹事;後輩官運更盛,父親宋澹今任正四品尚書左丞,叔父宋泊則任工部侍郎,俱還有升遷之機,家族已從金陵遷至長安久居,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江南第一望族。
宋府更見豪奢,約占一坊之地,崔媽媽坐在車裡將窗推開一道縫,看出去時已能瞧見主君宋澹的續弦萬氏身邊那幾個丫頭婆子站在角門處等,臉立刻拉得老長,罵:「黑心的東西,竟讓我家小姐自角門入府——主君也真是糊塗了,莫非忘了您是他嫡出的女兒!」
「嫡」。
這個體面好聽的字跟了宋疏妍一生,可其實自母親亡故後便再沒有了意義,她並未接話,只輕輕拍了拍崔媽媽的手,又無聲對她搖了搖頭。
馬車徐徐停穩,角門外的侍女僕從遂紛紛上前迎候,墜兒得了示下仔仔細細為她家小姐理起袖邊領口、以期看上去更為端莊得體;宋疏妍自己也又撫了撫晨間剛剛梳過的鬢髮,確保無一絲凌亂才在成頌的攙扶下下了車。
外面大雪未化寒意襲人,領頭來迎她的則是繼母萬氏身邊的大丫頭束墨,興許因在主母跟前頗為得臉、待宋疏妍這等從錢塘來的「嫡出」小姐便沒有旁人那麼熱絡,只規矩地行了個禮,話也沒有幾句,又道:「請四小姐隨奴婢進門。」
豪族高門,自是僕役如雲畫棟飛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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