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睿宗朝的老臣卻難免因幼帝這一聲稱呼而生萬千感慨——曾幾何時那一聲「方侯」是對方氏族人最殘酷的奚落,如今十數年過去卻又成了最崇高的禮敬,世道人心須臾百變,萬事莫測誠不我欺。
出神之際君侯已在幼主攙扶下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整個籠罩著他和他身邊的太后,某一刻或許他也曾在無聲處看向她,卻終究只是浮光掠影不可捉摸。
「臣出征日久未及奔赴國喪,今欲再入皇陵祭拜先帝,」他聲音低沉難辨悲喜,神情有種慣見生死後幾近超然的悲憫,「還望陛下准允。」
幼帝亦尚遠未走出喪父之痛,近一月來只見左右之臣奪權攘利明爭暗鬥、卻無一真心悼念先帝之喪,此刻再聞方侯之言卻竟一瞬落下熱淚,當時便道:「好,好……我——朕隨方侯同去。」
君侯垂目頷首,又上馬親自護御駕出定鼎門,皇陵正於偃師白雲峰之巔,南依嵩山北臨洛河,群山環抱氣勢恢宏;入內拾級而上,但見門闕重重角樓無數,辟邪、石人、飛馬、華表、坐獅皆在其位,陵前神道開闊多見石刻,一棱一角皆是社稷山河。
群臣皆跪默而俯首,靜觀君侯步步向先帝陵寢走去,他們舊時曾是親如手足的故友、而後又是相視莫逆的君臣,如今即便死生相隔也仍可託付山河,先帝贈之以無上尊榮無限權柄、甚至將自己親生骨肉的性命尊嚴都一應交託在一外姓之人手上,此信又何可謂不重?
君侯遵禮而拜,跪於先帝靈前久久未曾起身,無人知曉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麼,連右目之下那一點矜貴的小痣都顯得格外晦澀深奧;隨眾旁觀的陰平王卻在驚惶之餘又暗生幾許諷意,心道這方獻亭果真比他父親更會做戲——難道先帝崩去於他而言不是天大的好事麼?天下兵馬盡收指掌、幼主稚弱聽憑擺布,權傾朝野的滋味總比屈居一人之下要好上千萬倍,如今又何必這般虛情假意故作姿態?
他低頭冷冷一笑,於暗處看向方獻亭的目光已複雜到難以言喻。
過午之後御駕還於帝宮,明堂之門洞開、卻是自月前先帝大斂之亂後首次舉行朝會,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得勝還朝的驃騎大將軍立於右手第一位,久病多日的幼帝亦是頭回登上御座,階下黑壓壓一片的人影難免令他再次思及父皇駕崩後的那場譁變,隨即立時心悸氣虛臉色蒼白、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向龍椅之後與自己僅有一簾之隔的母后。
……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七年前也是在這座皇城,她一身禕衣隨同父皇踏入宮門,身邊的宮人告訴他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乃是金陵宋氏主君宋澹的掌珠,名門貴女大家風範,此後他便該稱她一聲母後。
……「母后」?
他此前已有過兩位母親,一個是出身卑賤甚至還與閹人有染的生母,在他出世後便終年幽居白鷺台、卻仍日日月月不斷為他招來非議與羞辱;另一個則是出身潁川方氏貴不可言的嫡母,自他記事以來便與父皇貌合神離形同陌路、對他則更疏離冷淡漠不關心。
——那麼她呢?
……這位新的「母后」呢?
他本不抱什麼期待、只按部就班地被父皇身邊的王穆領著去她殿中拜見,她已換下那身雍容沉重的禮服、整齊梳起的髮髻上亦很少裝點釵環,依稀只有一對式樣陌生的白玉梳、瞧著也不是他們宮中的形制。
「熹兒?」
她低頭看向他,彼時眼眶微微發紅,或許是因遇上了什麼不好的事而剛剛哭過,也或許只是如他一般不喜歡這座四面高牆的宮殿罷了。
可她沒有遷怒任何人,甚至親自彎腰半蹲在他面前,宮裡的娘娘都比那時的她有規矩、可又偏偏沒一個比她更美更讓人想要親近。
「不必對我行這樣大的禮……」
她輕輕伸手把他扶起,靠近時還能嗅到衣袖間淡淡的花香,大約是梅香吧,清雅之餘又透出幾分飄渺的孤冷;她還像真正的母親一樣替他理了理因行跪禮而略顯凌亂的衣擺,那雙珠玉一般的眼睛倒映著他戒備小心的樣子,同時又讓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安心。
「……往後也要勞煩你教我如何做一個母親了。」
——她並不需要誰教的。
就像是生來便知曉應當如何關照他人,她從入宮的那一日起便將他看顧得很好,陪他讀書,教他寫字,為他拆解那些在陳少師課上聽不懂的典籍……他想她一定有很好的雙親、自幼便在一個很和美的家中長大,所以才能有如此好的性子、也能讓身邊之人都感到熨帖寧靜。
他一直很依賴她,從六歲至今一直如此,甚至昨夜也曾跑到積善宮對她撒嬌,說他不知該在朝會上說些什麼,說他害怕方侯會反、怕他對自己不會像對父皇一樣忠誠虔敬。
「不會的……」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就像幼時那樣耐心地寬慰他,待他之心並未因父皇崩去而有絲毫改變。
「方侯是這世上最好的臣子,只要有他在熹兒什麼都不用怕……」
「朝堂上的事也有母后,若你明日不知該說什麼,便都交由母后來料理吧。」
他從不會懷疑她,此刻在垂簾之後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一顆不安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回身坐得更直一些、他盡力模仿著父皇生前君臨天下統御群臣的模樣,鼓起勇氣開口道:「方侯此戰剿滅堅昆殘部、重創逆王一黨,有青史傳名重若丘山之功,今為先帝親命五大輔臣之首、日後更當助朕安定社稷庇佑萬民,區區侯位無以彰明勳績,當晉爵進祿昭告天下……」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