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頁
「那大夫是君侯替你尋的……當時他已知曉大事將有變、怕你不肯答應離開金陵……」
「於是……於是便讓大夫謊稱……」
……他說不下去了。
她也不必他再說下去,許多原委已在這三言兩語間被拼湊得完完整整——孩子……孩子……他實在將她看得十分明白, 知曉若不是為了孩子她絕不會肯離開金陵避入潁川,她會在台城之中為他籌措糧草與人纏鬥, 直到最後一絲心血耗盡才會收手罷休。
「至於小姐所說月事之事……」
一旁那位大夫此時也猶豫著接了口。
「許是此前心緒起伏影響氣血,加之以為自己有孕、飲食起居亦多有變化,這才……」
——「以為」。
呵……的確是以為。
仔細想想最會騙她的人其實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當初在尋大夫進宮來看前她便時時「以為」自己有了孩子,睏倦、少食、多憂……樁樁件件都是比照著她「以為」的有孕婦人去學,甚至連一貫不愛吃的酸與辣也要硬吃下去,騙自己說什麼「酸兒辣女」、她與他終會兒女雙全——甚至直到昨日她還痴心地一直小心撫摸自己的肚子同「孩子」說話,從未想過緣何三月已過自己仍未有一點顯懷。
……所以她能怨怪他麼?
是她自己……實在太擅長自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笑起來,好像平生從未遇過如此滑稽之事,笑得不由得彎下腰、笑得眼淚不斷從眼角跌落——所有人都嚇壞了,可又都忍不住要替她一哭,原來世上最慘烈的悲傷從不需要血肉模糊,只是幾聲含淚的笑就足可以令人心如刀絞。
「宋小姐——」
姜潮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七尺男兒雙目泛紅,想攙扶那個搖搖欲墜的女子卻又不敢伸手。
「末將固知小姐不易、連聞噩耗更不免心碎神傷——可當初君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送出金陵、寧負天下罵名也要周全相護,還請小姐顧念他的苦心善保貴體……」
「務必,務必……」
他說得如此誠心、到最後甚至不惜對她下跪叩首,滿屋子的人於是都跟著跪了,「善保貴體」的呼聲不斷在她耳邊迴環——她只覺得好笑,既不知身如草芥的自己與那個「貴」字究竟有什麼相干,又不知事到如今萬事皆空為何還要「善保」這副無用的軀殼。
她實在很想問他們,可眼前卻漸漸變得越發模糊。
直到……
徹底墜入一片黑暗。
醒來時已然入夜。
卯月將去季月將至,潁川的深夜卻還是清寒,青灰色的月光隱隱透過窗子落進來,與那夜他將她從台城帶回府中、擁著她在房內看到的光景十分相似。
她也是到那一刻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她與那個人是沒什麼緣分的。
最初他是高高在上的晉國公世子,她是寄居錢塘偶至長安的宋家「嫡女」,他是她得寵的姐姐肖想的佳婿,而她連在雅言堂上隔著屏風偷看一眼都會被叱作痴心妄想;後來曲曲折折總算在羅網中窺得一點天光,卻又偏偏以一步之差硬生生錯過,他是被世人寄寓希望如奇蹟般生還的潁川侯,她是仁宗藉以平衡朝局保留退路的一國皇后;他們一同躲躲閃閃十年之久,終於狠心要同彼此做一場賭,她滿心期待上天垂憐能夠得到一個孩子、可最終原來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她一意孤行求了那麼久……在同出長安的江上執意相送,在他將迎娶別的女子時發瘋一樣割斷他的衣袖,在他負傷歸朝時不知廉恥地走進關押他的陰森牢籠……如此豁出一切才勉強得來的一點點緣分,在宿命面前卻不過是幾點浮塵、輕輕一拂便不見蹤影。
可……她還是想要一個更像結果的結果。
房中的婢女見她醒了便歡喜地上前照料,她察覺屋裡的人比往日多上不少、原先放在妝檯上的一些首飾釵鐶卻都不見了,仔細想想才知這是那些人怕她想不開要尋短見,不僅要加派人手時時看顧、還要將她可能用來傷害自己的東西一一撤走。
她笑著搖搖頭,感慨姜潮果然不愧是那人信賴的人、行事竟細緻妥帖到如此地步,再一想卻又覺得好笑,心說他也實在不了解她、她是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犯糊塗尋死覓活的。
「他果真是四公子殺的麼?」
她打發人去將姜潮叫來,夜裡披衣秉燭坐在窗邊問他,那時神情語氣已經很淡了,並不像他們以為的一般歇斯底里。
「屍首被送去哪裡了?」
「總應當……要有個歸處吧?」
姜潮大約不信她的冷靜是真,望著她的眼神分明既有擔憂又有戒備,沉默過後低下頭、依舊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說:「宋小姐……」
他不答,她卻正因此知道了答案,淡淡的嘆息像月光一樣輕薄,低語:「原來是被送回金陵了。」
他語塞、為她的敏銳所驚——也是,一個在群狼環伺中垂簾主政時近三載、被群臣百官奉為女君比天子還要尊貴上幾分的女人,如何會不聰明呢?
「我想去見見他,」可她又偏偏犯起傻,用輕飄的語氣說著會把自己送上絕路的話,「姜總司可願送我一程麼?」
這要求是姜潮最怕的,又想君侯當初果然料事如神,他與眼前這個女子一生不能見光、可又分明是這世上對彼此最忠貞不渝的愛侶。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