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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讓太后懷了身孕!」
衛弼高聲打斷女兒,強烈的怒恨令他臉色漲紅。
「行事狂悖至此!你還當他人臣之心尚存?」
如同倏然被人扼住喉嚨、衛蘭一瞬喑啞不能再發出聲音,怔愣放大的瞳孔倒映著一室之內如豆的燈火, 她的神情顯得呆滯又茫然。
「你以為朝廷願在此時大動干戈!」
衛弼的聲音卻越來越大,似乎也在宣洩長久壓抑的恐慌與躁鬱。
「衛錚鍾曷算什麼東西?苟延殘喘將死之人, 便是跪在金陵城下求和乞憐也不值天子一顧!真正危險的是方獻亭!是他大奸似忠的潁川方氏!」
「宋氏女初登朝堂之時有多少人反對?如今時日久了也盡唯她馬首是瞻!許宗堯姜潮那幫光祐之臣只知太后不知天子,又將我天家體統置於何地!」
「她如今又懷了方獻亭的孩子!即便他們不為自己爭,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自己的孩子爭!朝堂兵權皆在此二人之手,一起心便是天翻地覆、一動念便是改朝換姓!我泱泱大周三百年基業,便要斷送在這雙奸丨夫丨淫丨婦的手中!」
他目眥欲裂慷慨激昂、也確無一字不是為了國家,衛蘭聽得心亂如麻、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此時又冥頑不靈心存僥倖、問:「父王如何得知太后有孕之事?也許是搞錯了,也許……」
「中貴人所傳之信豈能有假!」
衛弼又是一聲暴喝,見女兒至今依然執迷不悟神情更是失望透頂。
「先帝早知此二人有染,扶清殿中處處都是天子耳目!那宋氏女以為只要避開太醫署便高枕無憂,卻不知婦人有孕端倪尤多、飲食起居皆有痕跡可查!中貴人平生在宮中見過多少女子?他的眼力怎會出錯!」
衛蘭又是瑟縮無言。
「你說大周失去方獻亭就完了?」
衛弼又低頭向女兒步步緊逼,不知是在反問她還是在借虛張聲勢的威嚇平復自己心底的惶惑。
「恰恰相反!如今他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災殃!只有除了他陛下與萬民才能安然無恙!」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方獻亭早就親手毀了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切!潁川方氏人心失盡!此戰之後他更將成為千古罪人天下禍首!」
……是的。
先帝早就說過,潁川方氏最可怕之處並非在其手握兵權、也並非因有半壁紫緋,人心所向才是勢之所導、只要人心不散他們便永遠擁有至高無上的免死金牌——倘若是十年前、甚至哪怕只是兩三年前,這天下都沒有一個人可以殺了方獻亭,可如今……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些熙攘擁簇的熱望曾經將他捧得多高、如今便能在大敗來時將他摔得多狠,世間一切得失都有自己註定的代價,潁川方氏終會被自己過去最倚仗的東西摧毀得體無完膚支離破碎。
「大周不會亡——」
衛弼的聲音更大了,堅定的語氣既像是轟轟烈烈的宣告又像是掩耳盜鈴的自欺。
「我朝必將光復中原還於舊都!中興一統千秋萬代!」
「亂臣賊子必會付出死的代價!只待衛錚鍾曷與方獻亭斗得兩敗俱傷、朝廷便能從中得利!」
「不塞不流!大破大立!只要熬過這段最艱難的日子、希望便會來了——」
「必須把他們都殺盡——都殺盡——」
堂皇的高呼是那麼有力,可到最後的時刻衛蘭卻還是在父王眼角窺見絲縷閃動的淚光,她不知他那時究竟想到了什麼,正如她不知自己過去拼命探尋的所謂「真相」究竟是對是錯。
那是無的放矢的機巧。
也是……百發百中的宿命。
光祐三年元月廿四,金陵竟又下起了一場雪。
夜中風緊、俄爾雪驟,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破曉之後但見宮闕樓閣銀裝素裹、長街道旁一片皚皚,於江南又是一樁稀奇罕見的天象。
辰時宮門大開,是三軍整裝待發趕赴江北作戰,當朝太后親自相送、據說要至揚州為將士祈福踐行——金陵城中的百姓卻都早已提不起興致,積起薄雪的道路上空空蕩蕩、再也沒有過去十里相送的熱烈情切,偶然途徑的行人只知退避三舍,狀似恭順地欠身時眼底卻有遮不住的厭倦憎惡。
宋疏妍坐在寬敞華美的馬車裡,明明身邊炭火燃得盡夠、徹骨的寒意卻還是不斷順著窗牖的縫隙鑽進來,她的手冷得像冰,心底像也在下著一場綿延不絕的大雪。
「將窗再推開些吧……」
她低低說著,身邊的宮娥想勸又不敢,窗推開時蕭條的街景映入眼帘,原來自古繁華的金陵也會有凋敝沒落的一天——她在這裡被困了許久,今日終於也要逃出生天,可不知何故心裡竟無一絲歡喜,有的只是難以言說的愧怍和哀愁。
……她是捨不得這裡麼?
還是……僅僅覺得與一些人事的牽扯尚未了斷乾淨?
她沒能再見到熹兒,今晨太醫署來人說他染了風寒不宜起身、自然便沒能來送她,可這大約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儘管如今他同自己的生母親近已漸疏遠了她、她也照舊當他是自己疼愛極了的孩子,不能好生道別總是一樁遺憾。
她也沒有來得及再見父親,自上次靈堂弔祭後便是陰陽陌路,有時想想他們之間的恩怨其實本沒什麼大不了,無非是她一直盼他真心愛她、卻又無論心口都不願承認罷了,他已是那個家中除二哥外對她最好的人,倘若此生她再也不會回到金陵、還是應當去他墳前再祭拜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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