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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便退下。」
她已收回了目光,大約是因他遲遲不語而心生不耐,他臉上一陣熱,明明是殿試之上對答如流口若懸河的狀元之才,那時在她面前卻竟口訥至此。
「卿可不避斧鉞成仁取義,孤亦可不畏人言矢志不渝……」
她卻像早知他心中所想,此刻所答清冷果決,既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僅僅在對她自己說。
「會有許多人因這一步收益……無論是誰,都只能一意向前走。」
過午之後叔父宋泊親自來了,領著幾位在朝的宋氏官員一同在鳳陽殿外求見;宋疏妍不肯見,由得他們鬧出天大的動靜,耗了幾個時辰終於在宮門落鎖前走了,她表面無晴無雨,後背的衣裳卻幾乎被汗水濕透。
「……你當真不見他們?」
入夜時分二哥換值到她身邊來了,兄妹二人一同坐在華美的宮殿裡,不知何故卻令人憑空想起「形影相弔」四個字來。
「避著總歸是沒用的……你早晚要去做個了結。」
他的語氣聽上去很疲憊,細看去眼底也是紅的,宋疏妍心下一片瞭然,卻仍問:「……哥哥今日回去了?」
宋明真半晌無話,無論神情還是軀體都有些僵硬,過了片刻方才勉強牽起嘴角,答:「是啊……他們都說他死了,我總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個「死」字像會刺人,令他們兄妹同時瑟縮了一下,宋疏妍的臉色也蒼白下去了,原來江南的冬日也是這般寒涼的。
「……你見到他了麼?」
她問得小心,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也還是不肯叫一聲「父親」,其實也並非因為依舊心懷芥蒂,只是那個稱呼太久沒用、她也不知該如何再叫出口了。
「嗯……」
宋明真應了一聲,頭垂得更低。
「大哥還在獄中……總要有一個兒子,替他潔身淨髮、楔齒飯含。」
這話說得有些歧義,雖則本義不過實事求是、可細聽去卻又像在埋怨誰似的——宋明卓是因何入獄?還不是因妹妹的一道旨意?若不是她那般執拗頑固不通情理,他們又何必面對如此令人心碎神傷的窘境?
宋疏妍一默,晚半步宋明真方才察覺自己那話的不妥,於是又發了急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說不清了,即便如此宋疏妍也明白哥哥對自己並無怨責,只是在親生父親故去的當下許多過去的回憶都不免翻回眼前,無論誰在這樣的拷問下都難免感到心虛與悵惘罷。
「太醫署的人說他是急怒攻心氣血卒中而亡……」
宋疏妍的聲音也輕,目光朦朧如夜中霜色。
「果然……他還是最記掛長兄的。」
她這話也有歧義,乍一聽好像是在同宋明卓爭寵、實則宋明真卻知道她只是在自責——即便自認事事為公絕無私心、也還是要將害死父親的罪過歸到自己身上。
「不是這樣的……」
他搖頭看向妹妹,一片猩紅的眼底有著難言的複雜與悲傷。
「父親非因長兄下獄而怒……相反,他曾當眾稱是他行有不端在先、要宋氏如數認下那六萬八千貫贖款……」
「眾人不服他之裁斷、在堂上爭執推搡起來……這才……」
寡淡的言語過分簡單、實難將當日之景復現眼前,宋疏妍卻聽得僵住了,像那淺顯的言語是什麼晦澀難懂的天書一般;那樣的懵懂也是酸澀,宋明真也知曉自己的妹妹平生從未得到父親的疼愛偏袒,未料偏偏最後他體諒了她一次,而代價卻又是他自己的生命。
「去看看他吧……」
宋明真感到自己眼眶酸澀漲痛、依稀像是又要落淚了。
「在他入殮下葬之前……最後見他一面吧。」
遺憾是說不盡的,畢竟有時就連清楚的是非都無法說清,那人在她最需要「父親」時漠然將她拋在身後、又在她最不需要「父親」時唐突出現在她身前,遲來的恩情到底輕賤,她早就過了渴盼雙親疼愛體恤的年紀了。
可……她最終還是去了。
他停靈家中的最後一日正是七日期滿之日,宋氏的贖款連半數都未繳足、她便在鳳陽殿擬了旨意命千機府將著作郎移交刑部大理寺審理、後依律刺配兩千里;料理完此事她方才命人備車駕出宮,少帝早得到了消息在宮門前等候,見她來了便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她的手,說:「母后……兒臣陪你同去。」
她不需要誰陪的,其實最盼望的是能同那人單獨待上一時半刻,只是也知這等念想是虛妄,如今宋府之內必是人滿為患——朝夕奠、既夕哭,似乎體面的送葬總需有絡繹不絕的賓客前來弔唁致奠,無論親疏遠近、不計敵友善惡,仿佛只要能在靈前一跪便有了什麼意義似的。
她覺得乏累,當時也並未推卻少帝的好意,太后與天子同出台城、又成了南渡以來的首遭,道旁百姓紛紛驚惶避讓、卻沒有一家懸掛喪幡致哀,確同十數年前先國公去時的光景大不相同。
——可宋府門前的熱鬧卻是同當年的晉國公府一般無二的。
她沒有料錯,滿朝文武果然都來了個遍,如揚州萬氏這等與宋氏有親的門戶人自然來得最齊,長姐宋疏影哭成了淚人、她丈夫萬昇在一旁想摟住她的肩膀寬慰卻又神情猶疑不敢動作;其餘在江南叫得上名來的大族也都紛紛前來弔祭,便是洛陽派的官員們也都拖家帶口地來了,陰平王攜子帶女與范玉成站在一起,當時望向宋氏眾人的目光也說不清是幸災樂禍還是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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