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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太陽下看書傷眼,你怎麼不進去?”吳君翊問。
沈瑜道:“臣在曬書。”他攤攤手。
吳君翊低頭又看了一眼,“這批書也該收起來了,陪朕進去吧。”
沈瑜伸手摸了摸木板,的確涼下來了,他便應了一聲,將最後幾頁翻完,先把厚重的書冊合上,再抱起來,往文淵閣裡面走。
吳君翊是常來的,似乎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圈周圍,問道:“你最喜歡什麼書?”
沈瑜猶豫後誠實地答道:“《獻成大典》。”
獻成是前朝年號。這套書是獻成年間,皇帝下令編撰,其中收錄了兩千多冊歷朝刻印的書冊,從經史子集到天文地理、陰陽醫術,無所不包,其中許多更是在大齊建立的數十年中散佚的書目。
這大典成書後抄錄三冊,分別藏於前朝皇宮,獻成帝帝陵與前朝國子監。但在戰亂中,前兩者都已毀壞丟失,只有藏於前朝國子監的那本,留在楚地,直到遷都後被送入修繕後的文淵閣。
沈瑜自請前來的一大原因也是,他想看看這套書,這套在老師口中海納百川,卻慘成孤本的書。
“盛世才能編撰大典。”吳君翊似有所感。
旁人興許只知道《獻成大典》的來歷,或是知道文淵閣藏有這套書,但恐怕沒多少人會當真來看。
另一重感慨,就是他所說的了:獻成大典的著撰,前前後後花去十幾年,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也只有盛世才能編撰這等大典。
而大齊,還未有過這等盛世。
想到這兒,他眼神一黯,緊接著他又問:“經史子集,你最喜好哪種?”
“史。”這次沈瑜沒多做猶豫,就脫口而出。
吳君翊一揚眉,回過頭定定看著沈瑜。“我以為會是子。”
經史子集,經部收錄儒家十三經等著作,史部收錄史書,子部收錄諸子百家著作和類書,集部收錄詩文詞總集和專集等。
史書太死板,詩集又太浮誇。在吳君翊看來,沈瑜雖是正人君子,卻並非墨守成規的儒家信徒,似諸子百家這樣兼容並包的東西,他可能會更喜歡。
沒想到他的回答如此斬釘截鐵。
“臣……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只是覺得,史書都是明明白白髮生的事,可能只是平淡的一行字,卻又概括了無數人的命運,一個朝代的興旺。這樣的反差,實在是太奇妙了。”沈瑜一邊說,一邊把抱著的書小心翼翼放回櫥櫃中,關上櫃門。
這種必然和無從抗拒的力量,遠超任何先人的著作。
吳君翊怔怔地看向沈瑜,陽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塵埃飛舞。
他們最後,也不過是史書上的兩行字而已。
吳君翊像是被誘惑一樣,突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右手扶著櫥柜上的隔板,左手搭在沈瑜肩頭,將對方禁錮。
“你……”
他吐氣近在咫尺,沈瑜的耳垂被一陣灼熱的氣流包裹,微微戰慄。
“陛下……”他的聲音也變得沙啞。
“朕可以叫你伯瑾麼?”吳君翊終於說完了那句話。
壓迫感突然間完全消失。沈瑜迷惑不解,心中又隱隱有些失望。他直覺覺得,吳君翊原本想說的,並非那句話。
“自然。”他答道。
從前也有皇帝以表字稱呼親近臣子的先例,他們倆,似乎也能稱得上親密了。
“伯瑾,伯瑾。”吳君翊的薄唇輕啟,將那兩個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沈瑜聽得都有些臉紅了,他從未覺得自己普普通通的表字還能被念出這樣奇妙的感覺。
“伯瑾,叫我一聲習之吧。”沈瑜看著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卻幾乎無法分辨他的含義。
習之,習之。翩翩飛鳥。
沈瑜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了低低的聲音:“……習之。”
這一次後,沈瑜便時常看到吳君翊來往文淵閣。
吳君翊有時是參與經筵,有時和那次一樣獨自前來,只同沈瑜說幾句話。還有些時候,他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三樓的御座上看奏摺。有時累了,就直接歇在文華殿。
文淵閣就在文華殿後面,李起從前也說過,陛下常在文華殿召見大臣,如今這樣子也算正常,沈瑜也漸漸習慣了。
若是其他大臣在,他便安安靜靜扮演一個虛心向學的狀元郎,若是只有吳君翊,那他便是曾經那個交談甚歡,推心置腹的沈瑜。
也許是因為曾經的相遇讓他觸摸到那個看似驕矜張揚的小男孩內心的柔軟,沈瑜堅信,即使是現在的明宣帝吳君翊,也不會傷害他的。
有一次恰巧,沈瑜到文淵閣三樓查閱書籍,看見吳君翊正倚著椅子發呆,面前的小几上放著檀木棋盤、兩壺棋子與一盒點心。
“伯瑾,正好你來了,過來坐。”吳君翊一見他,就熱切地招手喚他過來。
沈瑜一看,李起又不見蹤影了。這位本應貼身伺候皇帝的公公最近似乎失常失蹤。他只得上前先按例行禮,又毫不意外地被吳君翊一把捉起來。“正找人陪我下棋呢,可巧,就見你來了。”
“那陛下何故獨自前來?”
沈瑜脫口而出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變化:這種堪稱大逆不道的話他從前想都不會想,更不會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