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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言兩語交代了沈瑜走之後鄧州的事,而且略過了那些令人不適的細節。
“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吳君翊整理好衣冠。“我先拜見祖父與伯父。”
他行至沈穆墓前,躬身、上香,接著是沈和。帝王的身份,並不能阻止他在沈瑜的父祖墓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沈瑜也沒攔著他,只是在他從沈穆的墓碑前走過時,揚起了一個近乎諷刺的笑。
“伯瑾,你在想什麼?”吳君翊問。
沈瑜的手指拂過墓碑上雕刻的字句時,一雙眼睛看不出溫度,“是我,對不起二郎。”
二郎這個詞,很少出現在沈瑜嘴邊。吳君翊也是想了好一會,才終於回憶起,沈瑜曾經有個夭折的弟弟沈璉,行二。他與沈瑜相遇時,那孩子就已經沒了。
“你……他……我記得你說過,他是餓死的?這又怎麼能怪你?”吳君翊絞盡腦汁,想起沈瑜曾隨口提起過這個弟弟,在安慰自己時。
“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沈瑜竟然淡淡笑了,“你知道,何為‘兩腳羊麼’?”
吳君翊只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就十分危險。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當時剛遇到他時,沈瑜震驚中夾雜著擔憂的神情。
“人肉之價,賤於犬豕。不過是兩腳羊罷了。”沈瑜慢慢說。他當時已經懂事,腦海中還存留了許多對於一個孩子過於殘酷的東西。
類似兩腳羊的稱呼還有很多。老瘦男子稱“饒把火”,婦人叫做“不羨羊”,小兒名為“和骨爛”。這些名目,聽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
最終,這些殘酷的詞都落在了沈瑜的八個字上:“易子而食,析骸炊之。”
吳君翊猛然扭頭看向沈瑜,滿臉寫著不可置信,“你二弟,他……”
“璉郎那時候才五六歲,最喜歡纏著我認字,管我叫哥哥。”沈瑜沒有肯定或者否定,而是順著自己的節奏說下去。“可是我也知道,沒什麼吃的了,家裡人都要餓肚子,錢已經分完了,而且即使花很多銀錢,也買不到吃的。”
這種時候,食物都是留給青壯的,老人活不了多久了,女人走不動路,孩子也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可是有沈穆在,沈瑜的每餐都沒斷過。沈穆寧可自己挨餓,也不會讓沈瑜受苦。
沈瑜微微哽咽了一下,“那天,祖父說要帶二郎出去玩。”
沈瑜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沈穆對孫輩一向要求嚴格,平常更是只常常把沈瑜帶到身邊。更何況兵荒馬亂的,沈璉餓得都走不動路了,有什麼可帶個孩子出去玩的?
沈瑜只對他們一老一小不放心,遠遠跟了去,卻沒想到,看到了這樣一幕。
幾個奄奄一息,無力哭嚎的女人、骨瘦如柴的老人孩子,磨刀霍霍的屠夫。
帶他們來的大多是膽怯的中年人,把人帶到這裡,可以換來一大塊肉,興許還有些乾果,不管怎樣,都比對親人下手要好。他們頭都不敢回,大步離開。
然而沈穆最後關頭到底猶豫了,他是讀書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何等寡廉鮮恥。何況,對這個孫子,他也並非毫無感情。
最後沈穆抱著沈璉轉回來,而沈瑜卻沒忍住,跪在地上連連乾嘔,那股血腥味差點吐出來。
沈璉回去後還是沒撐多久,他意識已經模糊,沒看到祖父帶自己去了哪兒,出了什麼事,只覺得轉一圈又回來了,對他而言,這就是不錯的結局了。不久之後他就永遠合上雙眼。還在襁褓之中的沈瑾隨後也沒撐過去。
孩子們被埋葬了,一同埋葬的,還有沈瑜對祖父的所有崇敬和親熱。
“我差點暈了,他轉回來,自然發現了我。他,肯定知道我看見了,只是興許是愧疚吧,他從未提起過。”沈瑜說到最後,提起祖父的語氣十分漠然。
興許是出於那一點愧疚和補償心理,沈穆才會在全家人都要餓肚子的情況下,力排眾議准許沈和把一個陌生的孩子帶回來。
也陰差陽錯,有了他們之間的種種糾葛。
理智上,沈瑜明白沈穆的絕望:要不然就是犧牲一個孫子,要不然,就是搭上所有孩子的命。孩子都還年幼,需要母親,沈穆若不在,他們一家子從此就散了。而沈瑜是他視若珍寶的長孫,沈瑾太過年幼,任誰都不忍心,那就只有……沈璉,只能犧牲他。
可感情上,恐怕任誰都無法接受,一直尊敬有加的祖父,要拿整天跟著自己跑的弟弟,去換吃的。
沈泰不知道兒子險些遭遇了什麼,只知道父親偏心,食物都分給了大郎,才把自己孩子生生餓死。那一刻,就註定了日後兄弟離心。
沈瑜還太小,不會懷疑祖父做錯了什麼,只能一個勁懷疑自己,他強迫自己忍耐所有的恐懼和噁心,隱藏所有厭惡與失落,
“是我的錯,我的錯啊。”沈瑜一再重複著這句話,就像給一切找到了答案。
沈瑜不能記恨祖父,沈穆待他無可挑剔,那一絲愧疚也被帶到了墳墓里。沈瑜只能恨自己。他從來沒有原諒自己,這麼多年,一刻都沒有。
是他害死了弟弟。
兩人僵硬地站在墓園裡,沈瑜已經抬不起頭來。